第191頁(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70 字 6個月前

裴蕭元從案後走來,將董公複從地上托起。

“刺史早年受過傷,腿腳想來不及我方便。”他笑道。“不是我輕視,而是萬一有個閃失,計劃不成,恐怕不好。”

那七八位原州將領起先還帶猶疑,疑心他在作態,是要逼他們這些非嫡係將領出頭,此刻再無半分懷疑,知他當真是要領隊出城,率先承死,無不暗生慚愧,跟著紛紛力阻。

“不必說了!已經議定之事,不會再改。”

裴蕭元走去,將方才那一把還立在地上的劍拔起,插入劍鞘。

他背對著眾人,說道。

帳內又一陣靜默。此時,始終不曾作聲的何晉忽然上前。

“請裴都督攜上卑職。當年未能與大將軍同行,是卑職此生最大之遺憾。這一回,請都督賜我彌補之機。”

他向著身前這道年輕的背影恭敬下拜,鄭重叩首。

裴蕭元轉頭,看了他片刻,走來將人扶起。

“準。”

他慢慢握緊了何晉的臂,緩緩點頭,說道。

出城便定在當天半夜,消息發出,群情激湧,無數人自願跟從都督同行,最後從一群作戰最為勇猛的勇士當中捉鬮擇出八百死士,這八百人準備完畢,飽餐過後,全部休息,以養足精神,等待今夜行動。其餘人員則照計劃做著輔攻和最後衝殺出城的準備,喂馬,擦兵器,集中剩餘的弓箭、火把,分配行動,以備今夜最後一搏。

異常緊張而忙碌的一個白天流逝,夜晚悄然降臨。

圍城的上空漆黑一片,死氣沉沉,不見半點燈火,隻城頭的暗處,時不時有守夜士兵的身影經過。從外麵看去,無任何異樣。

裴蕭元一個人佇立在漆黑無光的箭樓上。

在黑夜的暗影裡,他麵向著遠方,雙目凝視著北淵的方向,心潮起伏,難以自持。

此一刻,他在想甚,或隻他自己知曉。

他又轉目,眺望向另一個更遠的他不可能望見的所在,便如此,在寒夜中佇立許久,終於,身影微微動了一下。

他唯恐再看下去,他剛硬的心將生出龜裂,他或將再也無法決然跨上馬背去做他當做的事。

固然在他決定夜闖禁殿的一刻,他已做好今夜如此的準備。不是今夜,也將是明日,明日的明日。但,關乎她的一切,竟真的便如此戛然終止在了渭水的那一個雪夜裡。他當真沒有遺憾嗎。

那傷指之處,似又無聲地暗暗抽痛了起來。

然而,他又似在這一刻獲得了新的乃至是無限的力量和勇氣。因著那方向,有她和她算著日子方誕降不久的還不知是小兒或是嬌女的小生命。無論遠近,是咫尺天涯,是枕間可憐可愛的親親卿卿,是轉身不再回首的陌路背影,皆是無妨。他們存在,他便如身覆戰甲,隻會變得比從前愈加無所畏懼,去守護安寧。

他不再看,轉身,邁步下了箭樓,回到他的帳中。

已是出發在即。青頭默默幫他一件件地穿著甲胄,不時偷偷看他一眼,忽然,撲跪到了地上,抱住他的靴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懇求了起來:“郎君不要去了!求求郎君,放心交給彆人便好。不管彆的,想想公主!還有——”

他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抹了把眼淚和鼻涕,“郎君還不知道是小郎君還是小公主呐!郎君你就不想知道嗎?公主一定已經捎信過來了!隻是被阻在了原州來此的道上!郎君你再等等,再等等就能等到消息……”

他聲音又慢慢消了下去,仰頭看著主人。

帳中燃著一杆火杖,火光熊熊,顯他麵容微微蒼白。他一言不發,任小廝哭求,立了片刻,自己又解了方扣好的甲衣領襟,從懷中摸出一隻小袋,取出內中一隻焐得比他手掌還要熱的符。那符不知何故,形狀殘缺,似曾經曆過暴力的摧殘。他低頭,默默望了片刻,將刻有姓名官職的符麵翻轉,拔出鋒利匕首,於背麵,一道道地鏨刻了數言,完畢,拇指輕柔摩挲數遍,隨即重放入袋,自青頭還抱著他的兩條胳膊裡強行拔出腿,掀開帳簾,彎腰,走了出去。

金烏騅已在帳外的雪地裡靜靜等他。它如天馬奔騰,曾馱他無數次蹈鋒飲血,今夜,它又一次地候在這裡,忠誠地迎接著它的主人,等待著新的使命。

裴蕭元將掌中之物放入馬身掛的一隻革袋之中,仔細結牢袋口,摸了摸它溫馴靠來的頭,接著,吩咐跟出的青頭:“它交給你了。待大隊出城,你便騎它。”

馬兒仿佛感悟到了某種氣息,再靠向他,張嘴咬他袖。他順勢抱了它頸,發冷的麵臉貼靠到那雪夜裡她曾貼靠過的馬首上,閉目停留片刻,他摸了摸它的左耳,低低道了句回去,隨即撒開。

“你將它送到公主身邊罷!”

他吩咐完,不再回頭,將身後那跪地嗚嗚咽咽的小廝丟下,從近旁另名侍從的手裡接過馬韁,翻身上去,催馬便朝城門而去。

相思始知絲不絕。相思始知海非深。

是暫彆而已。終有一天,某一個春日裡,他還會和她相遇。她籠著石榴紅裙,姍姍向他行來,而他,是一眼心便暗跳的那個郎君。

但願那時,她不會怪他唐突。

仿佛是宿命,也或是冥冥裡的附體,今夜,他們便是許多年前的那八百之士。八百之士,從未真正死去。所有人皆已整裝完畢,赳桓立在城門之後,隻待他一聲令下,便將再次出城而去。

董公複帶著剩下全部將士列隊,肅立於道路兩旁。坐騎踏著道上的泥濘和積雪,穿行其間,將士們無聲地連片下跪,向著他和城門後的人行軍中之禮。

“開門!”

裴蕭元喝了一聲。

火杖倏然大片燃起,城門漸漸開啟。忽然,顧十二從道旁的列隊裡衝了出來,再次請求加入。

他未能中鬮,跪在馬前阻道。士兵拉動城門。

“何處殺敵不一樣?”他淡淡道。

“長安有人等。你若再幸運一些,將來能回,去看一看她,不好嗎?”

裴蕭元目望前方那隨城門開啟而緩緩映入眼簾的一片黑夜雪光,抽出腰刀,旋即驅馬從顧十二的身旁掠過,出城而去。

三更的宮漏在寧靜的宮樓之間響起。

絮雨從一片遍布著火光和廝殺聲的驚夢中睜眼,冷汗涔涔,濕透後背,心更是跳得如同渾身膚下血管將要爆裂。不顧地磚寒涼,她掀開被下榻赤足衝到寢殿的一麵西窗之前,掀開卷簾,一把推開窗牖。

來自西北的冬夜朔風越過宮牆,送來此地,如一頭已在她窗外暗伏許久的凶獸,猛地湧入綺窗,吹得她長發和身後卷簾狂飛。

在遙遠之地的某個人或也曾呼吸過的這片夜風裡,她仿佛嗅到了烈火燃燒鮮血的氣味,感覺到了那壓抑而熱烈的激蕩心跳。種種鋪天蓋地,將她整個人瞬間淹沒。

無數的火箭從大徹城的方向飛射而來,光焰道道劃過夜空,照得附近連片雪峰忽明忽暗爍玉閃銀。西蕃人從睡夢中驚醒,看見在穹頂的火箭陣下,一騎快馬如流星般朝營地的大門筆直馳來。刀寒與火光交相輝映,將突騎之人照得耀亮。他披著錦襜戰甲,年輕的麵容堅毅如石,指未染血,目已肅殺。

曾隕落的戰神的兒子,今夜化作戰神,再度歸臨。他將所向披靡,無人可敵。

不帶任何騰挪和轉閃,從開端便是搏殺。裴蕭元一刀砍倒一個迎麵舉槍來擋的西蕃門將,伴著一道揚起的滾燙血花,沒有半分停頓,繼又砍開營門,直突而入。

在他的身後,若挾旌旗萬夫之勢,一眾騎影湧如怒潮緊緊追隨,群馬蹄聲四動,霎時,徹底踏碎這個寧靜的雪寒之夜。

一切都在按照他設想的步驟在進行。猝不及防的西蕃大營亂成一鍋粥。他們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馬出城前來襲營,也不知身為最高指揮的裴蕭元不惜以身犯險的目的到底為何,直到看到他率著那騎隊突破大半個營房,朝外徑直殺去,方反應過來,以為他要棄城和那些剩餘的守軍,欲突襲先行脫困,頓時,呐喊聲四起,反應了過來的西蕃人紛紛騎上馬背。

在背後如亂雨般射來的箭陣裡,裴蕭元衝殺出了西蕃入的營房,繼續馳在預定的道路之上,他與尚未被衝散,始終還緊緊相隨的剩餘部下進入峽穀,終於,來到最窄之處。

他棄了馬,攀援著登上附近一處可立腳的山岩,望了下去。

在他的後方,無數的火把,如螞蟻列陣,正從大徹城的方向朝著此地追趕而來。

何晉和十來名各持蒺藜雷的士兵已聚在附近,分為兩隊,擇定位置,在左右兩道雪峰之下等待,時刻準備動手。⊿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郎君,可以了嗎?”何晉望著身後越來來近的西蕃人,饒是他早已身經百戰,此時也是微微心浮,有些沉不住氣。

裴蕭元雙目反射雪光,神徹如電。他已隱隱能見追在最前的那一群人的臉容了。

“等等。”他麵色若水,沉聲說道。

還有數十丈的距離。

還早,可以等到再近一些,叫更多的人湧入這片即將發生神怒奇跡的中心地帶,則大徹城裡剩下的人更容易脫困。

忽然他目光一定,射向一道躲在士兵身後的影,當確定沒有看錯,頓時怒不可遏,自岩上一躍而下,大步走去。

“郎君饒命!郎君饒命!”

沒等他發聲,那人便從後麵爬了出來,連聲求饒,竟是青頭。

“出發前我是如何和你說的?你在找死?”

裴蕭元舉起手中的弓把,重重便要砸向他的腦門,厲聲叱罵。

這是青頭第一次看到如此可怕的主人。

郎君從來是個沒脾氣的。從前無論自己做錯何事,捅出怎樣的大簍子,他最多也就皺眉叱罵兩聲,或是自己生起悶氣,要趕他走,如此而已。

他慌忙抱住自己腦袋:“是……是金烏騅帶我來的,我管不住它。”

“馬呢?”裴蕭元忍怒,望了眼四周。

“不……不知道,我給放了——”

何晉怒抬一腳,朝青頭屁股狠狠踹了過去。

“夯頭!快滾!現在就滾!滾得越遠越好!”

青頭被踢得在地上打了個滾,這時反而猛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嚷道:“我說實話吧!是我自己來的!郎君你要是沒了,我什麼臉回去見郡守和公主?我剛到長安的時候,有天在街上,被個相命的扯住,說是半仙,看我命裡帶福,非要給我看相,說我必能活到九十九!我……我就來了!我能活到九十九!有我在,郎君你今夜一定能逢凶化吉,死不了的!”

周圍霎時鴉雀無聲。

何晉一怔過後,看了眼裴蕭元。

“滾一邊去!”他複道,這回聲音比起片刻之前,稍輕了些。

“哎!”

青頭趕忙捂著自己隻剩了一半的屁股,一瘸一拐,又縮到了角落裡。

人已到此,逃與不逃,實已無多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