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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19 字 6個月前

他在渭河畔的這座離亭下獨坐許久,直到傷手處傳來陣陣溫熱之感。

是金烏騅踏雪而來,將頭探入亭下,%e8%88%94舐他,不停用頭去拱蹭他。他被一片暖意喚醒。在那一刻,他又記起了她臨走前抱著它的頭和它說的那幾句話,頓悟。

他慢慢眼角發紅,目眶溼潤。

她轉頭那一瞬所落的淚,他怎沒看見。

人不如馬。

金烏騅尚能溫柔為她%e8%88%94去淚水。

年輕男子的眼皮微微翕動。他緩緩張開了眼。

他仍臥在一頂帳篷之中,自夢中的夢中,醒了過來。

這一場連下多日的暴風雪雖已停歇,但天寒地凍,積雪沒脛,最厚處深達數尺,大半房屋也被大雪壓塌。如此一頂氈帳,自是難以徹底抵禦嚴寒,但無論如何,總比露天要好。僅存的房子都讓給受傷之人了,他恐金烏騅在外凍傷,過夜也將其牽入帳中,用自己衣裳蓋覆馬背,以助其取暖。方才是他浸入夢眠太深,無法自拔,金烏騅或是擔憂他死,竟將他%e8%88%94醒。

他再無半分睡意,定了定神,翻身而起,親熱撫了幾下馬頸,以示撫慰,接著,他起身出帳,借著帳外反射的雪光,朝著不遠外牆頭上那一道守夜士兵的黑影走去,吩咐下去休息,由他代替守夜。

士兵是個投奔來的無論如何也不肯走的當地混血孤兒,曾為貴族放羊為生,因太過饑餓,偷吃了幾口犬食而被吊起來,待要砍斷手腳,剝皮示眾之時,恰裴蕭元軍隊到來,將其解救。奴兒幼時起便一心向往長安。他十五六歲,和裴蕭元正式從軍時的年紀差不多,此刻,露在獸皮包裹外的一雙眉睫結滿厚厚的冰霜,當看到裴蕭元到來,手忙腳亂,更是受寵若驚,無論如何也是不肯走,直到裴蕭元再次發聲命他下去,方感激拜謝,帶了幾分雀躍地下了牆頭。

裴蕭元望著少年背影,唇角微微動了一下。

隻有初次從軍的少年人,方有如此初生牛犢般的無畏無懼,哪怕是已陷入如此一個艱難的境地。

這是乾德十八年的十一月初了,距離他離開長安北上,已過去了十個多月。

他如今所在的地方,名為大徹城。

這一片地,連同西麵千裡之外的光明城,早在漢時,便曾歸入朝廷轄製,教化餘風,至今未絕。後王朝頻繁變更,失去羈縻。至聖朝立業,百餘年間,亦是幾度得失,並未真正完全奪回控製。幾年前西蕃一戰過後,又基於各種考慮,朝廷也並未將這兩地強行收歸,是以至今仍屬西蕃之地。

裴蕭元是在一個多月前,依照計劃,領兵來到這裡的。

這一場戰事,分三個方向,幾乎是同時進行。

劍南方向,九月叛亂基本平息。宇文峙和黎大祿在當中起了關鍵作用,協助朝廷軍隊反殺。李延皇旗方張,便被迫退出劍南,繼而助力何利陀擴張。

何利陀憑借高原得天獨厚的優勢,再次集全國之兵,號稱三十萬,加上劍南逃入的叛軍殘餘,在李延的指點下,全力北上,攻打河西,意圖奪取對這一帶的控製,扼聖朝西出之路——這也是李延許給何利陀的禮物。倘若事成,河西之西,從涼州起、甘州、肅州、瓜州,以及羈縻的全部西域小國,悉數贈予。

而這僅僅隻是河西之南的壓力。在河西之北,阿史那阿狻兒也成功壓服其餘酋部,受共同擁戴,已領兵南下。據守這一帶的令狐恭受到南北夾擊,壓力極大。

而裴蕭元此前駐在原州一帶,抵擋西蕃軍隊另一個方向的進攻。經過多次拉鋸,他已穩穩築牢這道防線,隨後,與令狐恭商議,他定下了一個大膽的策略,決定領兵出關,涉險深入高原,奪取並控製大徹城。

大徹名為城,實際地方不大,一個四方城堡而已,但地理卻極重要,扼兩道山梁通道,是西蕃主力攻打河西的糧草運輸樞紐。控製此地,便可截斷西蕃糧草之道。沒有供應,西蕃大軍即便已抵達預定作戰位置,短時間內想發起全麵進攻,也是癡心妄想,如此,便可緩解令狐恭在河西的壓力,隻需暫時專心對付北麵的阿史那便可。

便如此,兩個月前,裴蕭元率領兩萬人馬,從當年神虎軍曾浴血守衛過的北淵出關,一路排險,進入高原,憑他此前作戰的經驗,抵達此地。

大徹城如此重要,自是重兵防守,卻不期裴蕭元軍隊殺到。經過一番血戰,他如期奪下,斷了西蕃軍的糧草道。

按照接下來的計劃,待輜重、後續補給和另外一支人馬從原州出發抵達這裡之後,供應補足,留部分守住此地,他將領兵繼續北上,趕赴河西,與令狐恭彙合,從而決戰。不料,天算不如人算。

就在上月,十月的時令,此地天降大雪,暴雪肆虐了將近七天七夜,原州送補給的那條道路,據說發生雪崩,徹底阻塞,斷絕了人員抵達的通道。

而與此同時,在背後之人的指點下,何利陀為奪回大徹城,將原本計劃發往河西的五萬人馬也調來此地。圍城已將近一個月了。

不過,好在消息也已及時送抵朝廷。

朝廷封宇文峙襲接王位,加封武平大將軍號,從劍南鬆州出兵,配合奔赴過去的賀都,即刻發兵,攻打西蕃中都。

中都正是西蕃此次北上用兵的指揮中樞之城,此舉目的,自是圍魏救趙,令西蕃軍顧此失彼。要護中都,便必須回撤兵力。

然而,裴蕭元在此守城已有將近一個月。

劍南那邊,不知何故,迄今為止,卻是遲遲沒有任何的動靜。

第138章

一具棺木橫臥在郡王府的大堂之中,內中躺著的,是原西平郡王宇文守仁的遺體。

兵敗後,他不願隨李延入西蕃避禍,更恨兒子與黎大祿倒戈,憤怒欲狂,當時一路西退,帶著還沒散的最後一批殘兵敗將,占據有著劍南門戶之稱的鬆城,意欲在那裡重整旗鼓,卷土重來,不料被當地人活捉,意欲獻給朝廷平叛大軍總管薛勉。宇文守仁不願受辱,遂自刎而死。薛勉聞訊,命人不許侮辱遺體,以棺槨收斂,隨即送回到了郡王府,還給宇文峙。

宇文峙額係孝帶,木然跪在棺木之前。棺頭前的一排冷燭火光跳躍,許久過去,他的背影卻仍一動不動。

他的悲慟和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然而軍情實在緊迫,多耽擱一時,大徹城的危險便多一分。

那奉命送棺回來,亦帶著朝廷命令的使者在外已等半天,眼見天黑了下來,卻還是沒有應答,終於按捺不住,入內小心地勸:“請郡王節哀順變。老郡王身後之名,朝廷那裡,等到平亂過後,照著郡王功勳,自會加以斟酌妥善安排,這一點,郡王不必顧慮。如今賀都已至鬆州一帶,就等郡王行動,一並發兵西蕃中都。隻要鬆州出兵,再打著賀都的旗號,那何利陀忌憚後方不穩,有所顧忌,必會就近回兵,如此,則大徹城危機可緩,裴將軍也可順利脫困,北上與令狐總管彙合。”

他說完,又半晌,隻見宇文峙的背影終於動了一下,緩緩轉麵道:“來人,帶貴使下去,好好休息。”

他話音落下,堂外便奔入十來名甲衣衛兵,立刻將使者圍住,“請”他下去。

“郡王這是何意?”使者怎不知這是何意,未免大驚。

“劍南兵力本就有限,又剛經曆一番內亂,上下渴盼休養,朝廷之急,我記下了。待整休完畢,我自然發兵中都!”宇文峙雙眼血紅,冷冷道了一句,隨即拂了拂手。他那些如狼似虎的衛兵立便將使者架住帶出。⑧思⑧兔⑧網⑧

“郡王!西平郡王!這可是公主的命令!你敢不從——”

那使者被人推著被迫朝外而去,一把攥住了大門,死命抵著不退,口中高聲喊道。

他不說還好,提到公主,隻見宇文峙的眼肌微微抽了一下,麵上籠著一層陰沉之色,遽然厲聲喝道:“帶下去!關起來!”

黎大祿便在近旁,沒料外甥突然有如此舉動,既意外,又吃驚。

使者被強行拖走,呼號之聲漸漸消失。他急忙上去道:“你這是何意?此為朝廷之命!當初也不知怎的,你父圖謀被朝廷知曉,你被囚在長安,他卻不顧你死活,受人蠱惑,趁聖人喪子之機,以為朝廷內虛,便貿然舉兵。原本照那些長安大臣的提議,你是要被拿去祭旗的。我向公主發誓,效忠朝廷,公主信我,二話不說,直接便將你放回來了!難道你也想叛出朝廷?”

劍南倚仗地勢之險,外來難攻,自古便是一塊適合稱王的地方。朝廷此次用兵,若非有黎大祿反戈相助,料也不至於能如此順利便擊敗準備多年的宇文守仁。宇文峙若真有如此打算,黎大祿也不會過於驚訝。畢竟,父子裂痕已生,心若狠一些,趁此機會,借朝廷之力弑父,再自己取而代之,仿佛也是說得通的。

然而轉念一想,黎大祿又覺不像。外甥被軟禁長達數月,回來後,黎大祿便覺他終日陰沉著麵,性情愈發暴戾,不但對彆人,對他自己也是一樣,逢戰全然不要命,多次竟未著盔甲,肉身衝鋒在前。如此打仗,雖能激勵士氣,令麾下士兵擁戴效忠,然而黎大祿總覺他有如此行為,不像是在刻意收攏人心,倒更像是渾然不在意他自己的性命和安危。

今日又見他如此行事,黎大祿怎不愈發驚疑。故如此發問。

宇文峙卻是一言不發,掉頭便去。

因他在戰中狠勇異常,又身份使然,加上母家厚澤,長安回來不久,便迅速得到了大批當地少壯將士的擁戴。外甥如此模樣,黎大祿一時摸不透他在想甚,也不敢貿然和他作對,正想著如何偷偷通知薛勉商議對策,不料堂外又衝進來一撥人,如法炮製,將他也押住,關了起來。

黎大祿被外甥囚禁,半步路也走不出去,他是焦心如焚,徒呼奈何,另一邊,西南平叛軍總管薛勉,很快也收到宇文峙按兵不動的消息。

不但如此,他又被告知,宇文峙竟派遣重兵,封鎖鬆城。

這是邊陲重鎮,自古以來用兵之地,扼岷嶺,控江源,左鄰河隴,右達蕃都,鬆城被封,意味著軍隊直通西蕃中都的捷徑被攔。

以他多年從軍的資曆,倘若這還看不出宇文峙的意圖,那便真是白活了。顯然,宇文峙這是父子決裂,他借朝廷之兵奪權之後,翻臉便又走上了其父的老路,意圖自立為王,脫出朝廷轄製。

裴蕭元領兵深入高原,遭遇意外,和兩萬將士一道,如陷孤島,情勢已是危若累卵。這邊竟又生出如此變故。

他此番能得公主信任,獲如此機會,他自然一心效命。

不但如此,對宇文這種野心勃勃的叛臣之家,原本便不能完全信任。這一點,他一開始便有防備。此前,大局雖然定下,他也不敢立刻將主力撤遠,依然還在附近距離三兩天內的地方,寧可空吃糧餉,也要先觀察局勢,隨後再作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