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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45 字 6個月前

當如此重任,懇求公主收回成命。另外,明年開春常科在即,我為作畫,錯過了今秋的貢院錄名。公主倘若當真覺著我還有幾分用處,可否懇請公主,為我出具一封文解,舉我入試?”

他小心翼翼地說完,隨即鄭重叩首。

“公主是我命中極大的貴人,此前便已對我處處提攜。沒有公主,何來今日之我!這回倘若得蒙公主再賜文解,叫我能夠參與明年春的考試,日後,我若僥幸榜上有名,必效忠公主,結草銜環,以報公主大恩大德!”

原來他意不在畫,而是入仕為官。

短暫一陣意外過後,絮雨很快也就明了了。畫師官職再如何升,也是雜官,怎比得過以進士而晉身的仕官?仕官是將來能登閣拜相做天子宰輔的人。

但,朝廷每年的進士科舉錄取名額極少,舉國士子參考,也不過遴選二三十人而已,想要雁塔題名、於牡丹宴上得一席位,難度可想而知。

倘若照他所求,為他出具文解,保舉參試,其實便相當於直接向主考官舉薦他上榜。以她身份,既開了口,無論考官是誰,想來總是要給她幾分麵子的。

這於其他士子而言,未免不公。

見她沉%e5%90%9f,周鶴急忙又道:“公主若是不信我的文章,待我回去整理一些,無論帖經、墨義,亦或策問,雜文,皆可獻上,請公主過目之後,再作定奪。”

絮雨思忖一番,隨即笑道:“不必了。我記得當初第一次去崇仁坊旅館尋你時,便看到你房中有不少詩文稿。你身處逆境,尚不忘報國,我很欣賞,我也信你才學,但你所提的文解,恐怕有些不便。不過——”

她頓了一下。

“你既已錯過,再等一年如何?我可以薦你先入國子監,你在裡麵再準備一番,到明年,若成績優異,便能以生徒身份參考,到時名正言順,以你的才學,上榜也非難事。你意下如何?”

周鶴也不知是失望還是意外,聽了,愣怔了片刻,匆匆下拜:“草民明白了。多謝公主安排。草民……極是願意……”

絮雨頷首:“那就如此說定。”

當天晚上,待她出宮回到永寧宅時,闔宅出動來迎,人人興高采烈。

賀氏看到她,更是欣喜得眼眶發紅,險些當場落淚。

禁苑出事,她回來過一趟,隨後入了宮,接著,便再也沒有露麵。

時隔這麼久,這是她第一次回永寧宅。

之前這快兩個月的時間裡,她人一直在宮中。而駙馬則因卷入康王一案,被軟禁在府邸的一間獨院裡,日常除遞送飯食,連家中下人也不許見麵。到處都是公主將要和他脫離關係的流言。賀氏為此整日擔憂。隨後,就在數日前,駙馬忽然領著青頭悄然出去了一趟,也不知去了哪裡,幾天前才回來。

所幸,這一趟從外麵回來後,那些監視的人便消失了,他好像也沒事了,官複原職,但每天早出晚歸,一句話也無。而公主依然不曾回。

若不是青頭悄悄告訴賀氏,說公主這幾日應當就會回來,賀氏當真急得想去東都找老家主問主意了。

今夜終於等到公主,賀氏領著人行完禮,略一打量,便發現公主看起來人消瘦了不少,燈光下,臉色也顯蒼白,帶著幾分氣血不足的樣子,心疼不已,急忙引她入了寢堂。

這幾日,為隨時迎接公主,這邊寢堂裡一直燒著暖爐。她將絮雨請到爐邊一張鋪著毛褥的榻上坐定,叫侍女送來熱茶,又問她想吃什麼,說自己這就去給她做。

在宮中住了快兩個月,每天忙著侍奉阿耶,代他處置事務轉達政令,宮室空闊而冷寞,身邊往來的,儘是些走路都習慣放輕腳步的謹小慎微的宮。今夜忽然回到這裡,明亮的燈火,熱烘烘的火爐,周圍全是充滿歡喜的笑臉。絮雨心下不覺也跟著變得暖了起來。

她笑說自己在宮中已用過飯,叫賀氏不必忙碌。賀氏端詳了下她的臉,又搖頭,說她瘦了不少,讓她稍等,自己去給她燉八珍湯。

“……公主先歇一會兒。八珍湯需慢火細熬,從前我常做給崔娘子吃,最適合婦人家補血養顏之用。記得那會兒小郎君才五六歲,原本也愛吃,後來也是怪我,多嘴了一句,說是給婦人養顏用的,他聽到了,不管怎麼哄,再也不肯吃了……”

賀氏想起多年前的舊事,隨口說了幾句,眉眼裡全是淡淡笑意。

“等做好了,正好用作宵夜。”

賀氏吩咐燭兒等人好好服侍公主,自己就要出去,又道:“駙馬昨晚回來很遲,我問他,他說衙署有事。今夜想必也是不知公主會回。我這吩咐青頭去叫他回來!”

“不用了!等他事畢,自己回便可。”絮雨說道。

賀氏隻好應是,隨即匆匆出屋去備宵夜。

絮雨坐了片刻,回來路上凍得有些發冷的手腳漸漸暖和了起來。又在眾婢的服侍下沐浴,出來後,換了身家常的寢衣,步入內室,抬目,視線落到對麵香木床上掛的一副輕紗帳上時,不由一怔。

這帳子……好像是她很早以前出錢讓青頭去西市買來給裴蕭元用的那頂。

“這是哪來的?”她忍不住發問。

跟入的燭兒忙解釋。

“白天剛換上去的。阿姆說公主你這幾日快要回來了,再重新收拾下屋,好迎接公主。青頭哥知道了,就說他那裡還有一頂公主從前叫他買給駙馬用的帳子,花了整整一萬錢!當時公主還是小畫師,駙馬住在公廨裡。誰知駙馬不用,讓青頭哥還給公主。青頭哥說,公主當時好像生氣了,叫他丟掉,他舍不得,偷偷藏到了現在。阿姆聽了,歎氣說,駙馬不識公主好。這麼好的東西不用,放久了,若是蟲蛀蠹咬,壞了可惜,便做主,給掛上了。”

燭兒一邊掩嘴笑,一邊學著白天幾人說話的語氣,倒是活靈活現。

絮雨停在床前,看著,想起當時情景,一時似有隔世之感。

“公主你怎麼了?你不喜歡?”燭兒忽然發現她沒反應,小心地問。

“公主若是不喜,我去和阿姆說一聲,這就換掉……”

絮雨慢慢走到床前。

“很好看,掛著吧。”

她抬手,摸了下垂落的輕軟如雲的帳邊,笑道。

第126章

夜漸漸深。陣陣寒風穿廊而過,有時拍動綺窗,便發出如夜雪敲窗似的簌簌的寒微之聲。

屋中燈花嗶啵,間或夾雜幾下清脆的棋枰落子之聲。

冬夜是如此枯靜而漫長。鐘漏裡藏的夜辰,似屋隅處香爐裡的煙,自爐腹內噴吐而出,散儘,又繼續湧出,嫋嫋不絕,仿佛永遠沒有儘頭。

絮雨坐在坐榻之上,自己輪流投骰執子,斷斷續續,已是走完了兩盤雙陸棋。

此前在宮中的每個夜晚,她是片刻也難得閒暇的,忽然回到這裡,整個人似驟然全部放了空,在等待中,慢慢地,生出幾分心緒不寧之感。

走棋起初隻為消磨夜時罷了,有一下沒一下的。在又一次開棋之後,也不知是如何起的頭,她的腦海中忽然閃出一個念頭,有個不具形狀也不知是為何的混沌對手和她互為博弈,賭注便是她心中的所盼。

倘若她能贏下這一局,那麼,縱然她早便知道,世情容易變幻,歡情總最薄惡,一切也都將無施不宜。她心中的暗望,最後必能成真。

她怎不知自己這忽起的念頭是神怪而可笑的,然而一旦湧出,便再也驅之不去。帶著幾分遲疑,又幾分自嘲,她將白玉雕的馬頭棋子一隻隻擺好,再將那隱喻著混沌對手的玳瑁青馬也歸了位。她拋出的骰子輕靈地滾在白牙綠角飾的紫檀硬木棋桌上。◇思◇兔◇網◇

那是她內心最底處的從不曾對人言的最為隱秘的憂思。平日便是連她自己,也不願、不會去想。但在這樣一個等待的寂靜的冬夜裡,它悄然浮上了她的心頭,再也捺不下去。

在骰子發出的清脆而悅耳的滾撞聲裡,她莽撞地開始了一場關於它的結局的賭博。

不過一局棋而已,不能真的左右吉凶,即便白馬輸了,也是無關緊要。這僅僅隻是她用來消磨長夜的一個遊戲。她這樣和自己說。

然而她終究不再似起初那樣漫不經心,可以一邊走棋一邊聽著外麵的動靜,以致於數次誤將夜風吹動枯枝之聲當作是歸人的腳步聲近。她變得專注,每一次投骰都是謹慎的,經過算計的,盼望所得的骰數能如人所想。

今夜運氣似乎不大好。一半走完,青色陸子已明顯占據了上風。玳瑁馬頭們在燭火的光映中熠熠生輝,向著半月形的城門奏凱而去。

一種猶如讖緯般的不祥之感爬滿了她的心頭。

她變得躊躇,投骰越來越慢。在玳瑁子再向著城門前進幾分之後,戰機再一次輪換到了白玉子的一邊,而她望著棋盤,深深陷了進去,指久久地拈定了骰,一動不動,竟有些不敢繼續。

她是如此凝神,以致於一股冷風拂過她身後那麵珠簾,鑽入寢屋深處,曳得燭影搖晃不已,亦是沒有半分覺察,直到她終於投下了骰,不料用力過度,骰子在棋桌上連續翻滾,撞到桌欄,反跳了出來,掉落在地。

它落在她身下坐榻的一隻撐腳近畔。她俯下`身,待要撿起,不期此時,另一隻手從後伸來。

她抬起頭,發現是裴蕭元。

“都怪我,不知道你今晚回。我該去接你的。我以為你今夜還是宿在宮中。”

他替她撿起地上的骰子,直起身,用帶著歉意的目光望著她,說道。

他們是在三天前回長安的。當夜一道直接悄然入了宮,隨後她留在宮中,他則單獨出了宮,隨後又沒見過麵了,是直到此刻,兩人才又相見。

“無妨。我不用你特意去接,自己回來也是方便。”

絮雨此時才反應了過來,應道。

他的歸來,令這一局她原本看起來想要扳回似乎已是無望的棋局終於得到了一個名正言順的可以暫時中斷的借口。她不但暗暗鬆了一口氣,甚至有些感激於他的及時現身。

“這麼晚了,你怎不休息,還一個人玩棋?方才我進來,見你對著棋盤入神,不敢擾你。”

他望了眼棋桌上雙陸子的局勢,又道了一句,隨即將骰子輕輕放了下去。

他沒料到她今夜會出宮回來,而以他如今在皇帝麵前的尷尬處境,自然不好擅自入宮。

今夜他本也沒回永寧宅的打算,想直接在衙署裡過一夜的,是賀氏不見他歸,悄悄派人送去消息,他才匆忙趕了回來。方才到時,早就過了亥時,房中雖亮著燈火,怕她已倦睡了下去,所以吩咐賀氏等人在外勿要發聲,隻自己悄然入內,卻沒想到看到了那樣的一幕。

“沒什麼,我不困,便自己隨意下著玩。”

絮雨怎會讓他知道自己方才下的到底是盤如何的棋,她含含混混應了一句,隨手抹了一下,打亂了棋麵,就此終結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