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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35 字 6個月前

,改背在身後,在城牆下走來走去。

“晚了!你以為你一個人能擔罪?你擔得下嗎?你帶著那小畫師在外頭逍遙的時候,老子我已被皇帝叫去罵得要死要活了!我放你三日假,是叫你去追悼崔娘子的,你倒好!你竟給我捅出這麼一個大簍子!”

他走回到裴蕭元的麵前,壓低了聲,“我告訴你,陳思達他可是巴不得我倒黴,天天盯著我的一畝三分地,天天盯著你呐!宇文世子一早剛回來,他女婿就去了宇文家的進奏院!總算這回燒到了高香,世子自己昨晚屁股也不乾淨,應當什麼都沒說,把人悻悻打發走了。要不然,以他恨不能生啖你肉的那個勁,好不容易捉住你不是,他會替你遮掩?他一嗓子嚎出去,南院人人都知你裴蕭元為了和他爭奪一個俊畫師假傳聖旨,你叫聖人怎麼處置?你叫我這張老臉往哪擱?當初可是我把你從那鳥不拉屎的地方提溜來京城的!你倒好,給我乾出這樣的事,我再渾身長嘴,也少不了一個失察之罪!”

裴蕭元聽任責罵,心中也在反省自己昨夜行為,確實太過孟浪。當時衝動之下,除了那一個要將人帶走的念頭,完全沒有考慮過其餘彆的後果。

“大將軍教訓的是!蕭元知錯了!不但連累到大將軍,更是有負大將軍的厚望!”

裴蕭元向著韓克讓鄭重行一大禮,起身後,邁步便去。

“你作甚?去哪裡?”韓克讓叫。

“屬下這就入宮請罪去。該當如何,一力承擔!”

韓克讓被他嚇了一跳,趕忙衝上去,將人一把拽回。

“我看你平常不是這樣的啊!你腦子呢?昨晚是跟那小畫師在外頭廝混得太快活了,腦子還沒帶回來?”

裴蕭元看著上司那痛心疾首的樣子,想著皇帝此刻或也正因她夜不歸宿而在斥責著她,愈加神思不定,心煩意亂。

韓克讓那邊繼續教訓:“你看不出來嗎,方才趙中芳就是在息事寧人,不想把事搞大。他一個閹人,哪來的態度?還不是陛下的意思!現在人回來了,那小畫師也被接走了,陛下自己又沒叫你過去,你是嫌事小,腦袋上一個口子不夠,還要湊上去再叫他給你開個大瓢吃飽香爐灰不成?”

“裴家兒,你是初生牛犢子,你不怕,我可是一把老骨頭了,經不起折騰,我怕!”

他教訓完,語氣也漸漸轉為緩和。

“你勿自己再擅自入宮,免得把事再惹大。此刻就當什麼事也沒發生,看明日如何動靜,沒事最好,想必已是過去了。真若再有事,到時我和你一起擔!陛下那裡,我這張老臉便是再不濟,想來也還是有幾分用的。”

自入京的第一夜,在紫雲宮外見麵開始,這個上司便對自己頗多關照,這一點裴蕭元心中了然。昨夜隻因自己一時衝動,犯了這種原本不該的錯,韓克讓怪罪才是應該,沒想到,他最後卻如此表態。這叫裴蕭元確有幾分動容。

他不是事事都掛在嘴頭的人,沉默了一下,道:“多謝大將軍!屬下遵命。”

韓克讓看看話也差不多說完了,待去,思忖了下,猶豫一番,再看一眼麵前的年輕人,最後終究還是忍不住,觀察一番左右,將人拽到一個更為隱秘的角落,壓低聲道:“那小畫師就這麼好?”

“當初你為找他,翻遍全長安,我就覺得不對勁了!果然!”

裴蕭元忙道:“大將軍誤會了,我與她——”

他一頓,忽然意識到,這件事他再如何解釋,在昨夜之後,也是欲蓋彌彰。

他慢慢閉了口。

韓克讓一副忍了很久再也忍不住的模樣,看著他搖頭:“女人不好嗎?就算說親的那幾家不合適,你不想娶,去平康坊啊!那裡什麼樣的找不到?尋常的沒意思,胡女新羅女菩薩蠻,高矮胖瘦,各色各樣,就憑你,過去了,我看不用錢,倒貼上來都有無數!你怎這麼想不開,非要去觸陛下的黴頭?”

“這種事本是不該我說的,你還有伯父,隻是我實在不忍看你再深陷泥潭,一錯再錯了!那小畫師能得陛下如此恩寵,會是一般之人?陛下不喜什麼,你應當也是知道的。你年紀輕輕,立過不俗戰功,有大好前程,到頭來,要是因為這種事把自己折損進去,那也太得不償失了!”

“多謝大將軍關心。一切全是我的過錯,和那小畫師無關。”

到此地步,裴蕭元除了攬下過錯,已是沒有彆的什麼話可以說了。

韓克讓卻想起了今晚那小畫師的舉動。

分明人都上了車了,竟還下來,當著眾人麵又和裴家子竊竊私語,含情脈脈地說了句不知是什麼的話,這才走了。

在韓克讓看來,這簡直就是厚顏無恥地在勾引下屬。

他瞧裴家子片刻,臉上又展露出了笑意,安慰:“罷了,怎會是你的錯?我知你向來潔謹,出身更是一等一的清正門庭,定是一時不防,才誤入道。吃塹長智,你自己有數便可。至於昨晚的事,我要是猜得沒錯,陛下那裡,想必也是雷聲大雨點小,你也不必過於擔心。此事你記取教訓,往後離那小畫師遠些,勿再犯如此的錯,陛下還是要重用你的。”

裴蕭元應是。

再閒敘幾句,韓克讓看看也差不多了,時辰不早,便叫他放寬心,回去先休息,又提醒,明日盂蘭盆節,叫他那邊結束慈恩寺的法事後,準備蒼山之行。

裴蕭元送走上司,獨自眺望遠處皇宮的方向,許久,驅馬前行。

雖然皇帝應當不至於對她施加什麼懲罰,但昨晚那樣被自己帶走了,一夜不歸,此刻才回,以皇帝脾氣,想必罵他罵得很是難聽。她若幫皇帝,自然無事。但她若為自己說話,會不會觸怒皇帝,引發父女爭執,皇帝將事遷怒到她頭上?

想到她今夜上了馬車又特意下來安慰他的一幕,裴蕭元愈發放不下心,恨不能立刻入宮去看個究竟。

哪怕真的會被皇帝再拿香爐砸得頭破血流,也是他當受的。然而又如韓克讓所言,他入宮請罪簡單,此舉也能顯他擔當,但若因他將事再次惹大,那便無異於矯枉過正,過猶不及。

但是,叫他就這樣當什麼事都沒發生,如韓克讓吩咐的那樣回去休息,他如何睡得著?

裴蕭元心事重重,在猶豫過後,終還是來到皇宮,但沒有進。

今夜宿衛的一名衛官是他的人。他讓對方去將張順叫出來,自己等在宮門之外。

並未等多久,比他預料得要快。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張順便悄然而出。不待裴蕭元開口,他自己先行低聲問:“郎君是要問紫雲宮的事嗎?”

裴蕭元一怔,隻聽張順又道:“葉小郎君方才來見奴了,說,今夜郎君你可能也會來叫奴。若真叫了,小郎君叫奴告訴郎君,紫雲宮雲開霧去,陛下已然安寢。”

叫張順回去後,他在宮門外的暗夜中定立了許久,方上馬離去。

解笑亦應兼解語。

她到底是一個有著怎樣玲瓏心竅、冰雪聰明的女郎。

更不用說,她還有高貴的身份,無雙的美貌。

裴蕭元第一次有一種感覺,他的血肉軀骨和五臟六腑,在另外一個人的麵前,如若透明。

她好像總能輕易地知道他在想什麼,哪怕那些隱藏在了他心魂最曲折的深處,旁人誰也無法窺知,而她,卻總能夠輕而易舉一擊便中。

也不知道為何,或許是他如今依舊從軍的身份,叫裴蕭元生出一個近乎荒唐的念頭,倘若她想將他捏|弄於股掌,他想來是毫無能力可以去和她刀槍對壘,唯一能夠做的,大約便是丟盔棄甲,一敗塗地。

換成若是彆人,他會覺得非常可怕。但若是她……

這一路,他回往慈恩寺去。到的時候,整個人猶自帶著幾分如品佳釀過後,有醇美餘味久久不散的微醺陶然之感。

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他入寺。

他獨自行往他母親的法會場所觀音堂。△思△兔△在△線△閱△讀△

此刻下半夜了,嚴格來說,已是盂蘭盆日。

從幾天前開始,作為長安最負盛名的皇家寺院,慈恩寺內陸續入住了不少善男信女,或如他一樣,做法事超度曆代宗親,或為當天舉行的經會準備搶香。故此刻雖是淩晨,寺中依舊燈火通明,梵聲陣陣,不少僧人正在輪班通宵誦經。

快到位於後寺的法會場所,行經一段無人之道,忽然,裴蕭元聽到身後有人輕聲在喚自己。

“裴郎君。”

是一名女子,聲音低沉而輕柔。略陌生,但入耳的瞬間,他便確定,他此前曾經在哪裡聽到過。

他倏然記了起來,回頭。

廊下緩步走出一名女子,她戴著一頂時下婦人外出常見的遮麵帷帽,停步撥開帷巾,在帽後,露出了一張如滿月般美麗的麵孔。

是金風樓裡那個名叫玉綿的秋娘。

“他知裴郎君所想,想見裴郎君一麵。但不知裴郎君是否願意撥冗相見?”

秋娘注目於他,輕聲說道。

第70章

《盂蘭盆經》裡,有一則關於目連救母的傳說。目連見亡母困於地獄,如處倒懸,苦海難脫,悲傷不已,遂求佛救度。釋迦指一解法,在僧眾的安居終了之日供養十方僧眾。便是因此,興起了盂蘭盆會。到這一天,各大寺院紛紛舉辦誦經法會和水陸道場,善男信女則施齋供僧,放燈於水,以此寄托哀思,為亡故親人追福。

在長安,從老聖人一朝開始,為弘揚孝道,盂蘭盆日也成為了一年當中除元宵之外的唯一一個宵禁解除日。到這一夜,各坊門戶不閉,坊民自由出入,紛紛聚向東西兩市。那裡,各有一個連通漕河的放生池,池麵廣闊,民眾皆可前來隨水放燈,以應節禮。

又不知何時開始,放燈漸漸也變成長安富貴人家競誇奢豪的一種方式。他們不再滿足於簡單的普通蓮燈,往往提前多日便請來能工巧匠為自家製作各種形狀的水上花燈,燈也做得越來越大,有最大者,如同寶塔,到了盂蘭盆日,天黑之後,隨船紛紛放於池麵,燦爛如星,爭奇鬥豔,引無數人紛至遝來,競相觀看。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天黑之後,西市的放生池邊圍滿了來自全城各坊的善男信女,坊內各家商鋪抓住這難得的機會通宵亮燈,招攬客人,街市到處都是人,笑語喧聲,一派繁華的太平景象。

裴蕭元登上了一條放燈船。

這條船的外觀看起來和今夜蕩於放生池上的眾多船隻一樣,船頭船尾,皆懸蓮燈,絲毫也不起眼。但是入內,便可見有圍屏,圍屏裡是兩張筵席,一左一右,相對設座。此外空空蕩蕩,彆無它物。此刻,圍屏之中,立著李延。

他一襲白衣,若非麵門之上還有一道被利刃所破而留的淡淡傷痕,看去,就和長安今夜無數正在街頭遊走享著太平夜市的尋常士子無甚兩樣。

“多謝你肯來見我。請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