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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307 字 6個月前

冷笑了起來,笑聲聽去,猶如一道發自萬木古林深處的夜鳴的老梟之聲,叫人不寒而栗。

“難怪朕第一眼看到她,就覺麵善!難怪她見到那一幅畫,會哭得那般傷心!朕真是糊塗啊,當時竟沒往這上頭想!”

“還有!”皇帝的兩眼冒光,呼吸急促,開始在裴蕭元的麵前走來走去。

“若不是她,怎可能將西殿的壁畫畫得如此逼真,入木三分!朕見到那畫,幾乎以為是她的母親要從牆上走下來了!”

“不止如此!若不是她,誰敢奪朕吃的藥?除了嫮兒,朕的嫮兒,這個天下,還有誰敢做這樣的事!”

因為極度的激動,皇帝整個人都在微微戰栗。

“上蒼有眼,終於將朕的女兒還回來了!她還活著!朕說得對不對?她就是朕的女兒!你早也知道了,卻一直瞞著朕,是不是?”

裴蕭元依然沉默。

“你說!你給朕說!隻要你說出來,朕就赦免你的欺君之罪!非但不降罪,朕還要獎賞你!重重地獎賞你!”

回答皇帝的,還是無言的沉默。

皇帝等了片刻,那一張激動的麵上漸漸顯出怒容,忽然,啪的一聲,手掌重重拍案。

“跪下!”他大喝一聲。

裴蕭元緩緩下跪。

皇帝再也壓製不住滿心的憤懣,咬牙切齒:“你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兒!%e4%b9%b3臭未乾,竟敢瞞著朕如此行事!你再不交待,朕有的是手段對付你!”

他大步走到跪地的裴蕭元的身前,探出他那一隻今雖枯瘦卻也曾握刀飲血的如鷹爪的手,一把攥住了裴蕭元的領襟,迫他抬麵。

“說!她是不是朕的女兒,簪星郡主,壽昌公主?”

皇帝俯視逼壓向裴蕭元,再次一字一字地問。

裴蕭元對上皇帝那一雙泛著血絲的獅虎般的眼目,遲疑間,忽見他麵色漸漸發青,本攥得他頸間呼吸凝滯的那手仿佛也鬆脫了。

他立刻伸出雙臂,一把扶持住不妙的皇帝,將人帶到坐床前。

“陛下`身體不適,臣先去叫太醫。”

他安置妥當皇帝,轉身待去,一臂卻被皇帝反手一把又捏住了。

皇帝五指的力道大得出奇,捏得裴蕭元臂骨劇痛,如要碎裂。

隻聽皇帝伴著接續不上的呼吸,嘶聲道:“裴家兒!你敢對著朕說,她不是朕的女兒?”

裴蕭元再次望向皇帝。

此刻,對著這人君那一張泛著灰白氣的蒼老的臉,一聲否認,出口竟也如此艱難。

“告訴朕。朕知道,你知曉一切的。”

皇帝的話聲聽去已是帶了幾分示弱的意味。

裴蕭元凝定片刻,終於,在皇帝的注目下,後退幾步,肅然下跪。

“如陛下所言,她確是陛下的公主,從前走失了的那位簪星小郡主。”

他恭聲說道。

皇帝定定望他片刻,忽然,眼裡放射出不敢置信般的狂喜的光,猛從床上彈坐起身,手掌擊了數下床沿,發出噗噗的響聲。

“太好了!太好了!朕就知道!朕的感覺沒有錯!她真的朕的嫮兒!”

他抬手,指著裴蕭元下令:“快!你快將她帶入宮中——”

話音未落,忽然又站起身,“不不,還是朕自己去見她!她此刻人在哪裡?還在你家中?朕自己去接她!”說著,匆匆就要朝外走去。

“陛下!”

裴蕭元膝行轉身,朝向正疾步朝外走去的皇帝。

“陛下方才問臣許多話,臣唯獨不曾聽到陛下問,她何以早就歸京,卻不願尋陛下自認身份?”

皇帝若被什麼猛地釘住,一下停步。

裴蕭元注視著皇帝背影,繼續說道:“臣鬥膽進言一句,公主如今或許還不大願意回宮認回陛下。”

如同刺破了一個巨大的螞蜂窩,隻見皇帝猛地轉身,方才麵上流露出的所有的激動和歡欣皆消失不見。他雙目盯著裴蕭元,用一種叫人驚怖的語氣,森森地問:“你在說什麼?”

“如陛下所知,她早就入京了。如果願意,怎會等到現在還不告知陛下她是誰人。”裴蕭元用克製而不失恭敬的語氣,說道。

隨了他的應對,皇帝的麵容微微扭曲,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半晌,殿內再無彆的動靜,隻剩皇帝那越來越粗重的呼吸聲。

裴蕭元依舊跪地,等待著來自皇帝的雷霆之怒。

“你昨夜帶她出城去往城西,到底去了哪裡?”突然,皇帝發問。

裴蕭元未應,也無須他再應什麼,一陣恍然之色迅速掠過皇帝那雙驚慮不定的眼,“難道你是帶她去了昭德陵?”

裴蕭元向他叩首,以此默認。

皇帝臉色煞白,死死盯著他,聲音在發抖:“你這裴家的小鬼!昨夜你四更拐了她出宮,就是要她跟朕作對,是不是?她是朕的親女!你隱瞞朕這許久也就罷了,竟還敢背著朕如此行事!朕,朕——”

皇帝渾身也跟著聲音發抖起來,左右張望,上去,也不顧自己燙手,一把抄起近前一隻正燜著熏香的鎏金白銅小香爐,朝裴蕭元砸了過來。香爐一耳正砸中裴蕭元的一側額角,隨即彈落在地,骨碌碌地滾開,內中那燃得正旺的炭火連同香球撒了一地。

裴蕭元登時也腦門豁口,肉破血流。

他的麵容卻不見慌張,甚至,連眼都未多眨一下,道:“陛下既召臣來問話,臣便最後再進一言。懇請陛下容臣說完。”

他朝皇帝再一次地恭敬叩首。

“公主對陛下拳拳滿懷,心若明月。但她為何不願回宮歸位,陛下當比臣更清楚。臣罪該萬死,然,懇請陛下,無論如何,勿對公主威逼過甚。”

他在入宮之前,已是更換官袍。此刻說完,自地上站起身,自己解下腰間金帶,又脫去緋色官袍,最後,除了官帽,將一套衣物整齊疊放於地,身上隻剩白色衩衣,立在殿中。

皇帝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聲若龍象:“來人!”

楊在恩早就聽到殿內聲音,方才更是被那香爐落地的異動給驚得走了進來,此時疾步奔入,見裴蕭元額頭血流不止,瞬間將身上衩衣的衣襟染紅一片,不禁心驚肉跳。

“把這個目無尊長、欺君罔上的逆臣投入大獄!”

“沒朕的許可,誰也不許見。”

皇帝嘶啞著聲,自%e8%83%b8中擠出似的,最後說出了這一句話。

第53章

絮雨淩晨行遠路至昭德陵見到昔日伴當的麵,大悲大慟,幸有裴蕭元耐心陪伴了一整日,心中方稍覺撫慰。此刻回來,她也感到疲倦了,然而躺下,卻還是無法入眠,閉目,腦海裡便時而浮現童年無憂無慮的畫麵,時而是夢中阿娘的幻影,時而又是如今阿耶那憔悴得可憐然而思及又令她恨極的一張老臉。

種種念頭,輪番在她心中交織隱現,肝腸也如絞結在一起,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聽到坊中敲更人經過附近街巷打的更漏之聲,方知已快三更,窗外,月在中天。

裴蕭元住她隔壁,若是回來,應有響動。

今夜已經這麼晚,他仍是事務纏身?∫思∫兔∫在∫線∫閱∫讀∫

想到他昨夜一夜無眠,白天還費心思陪伴自己,應當比她更是乏累,絮雨更是睡不著了,側耳聽了片刻外麵的動靜,忽然又想起今晚回來,一直也不見青頭露過麵,實在反常。

難道是他上街回得太晚,被關在了坊門之外?

睡不著。絮雨正要出去瞧瞧青頭,這時聽到外麵送來了院門被人輕輕叩動的聲響。

是裴蕭元回了,尋她?

絮雨草草披衣,手托一盞火燭,穿過院落,打開門,等看清來人,不禁一怔。

不是裴蕭元。竟是紫雲宮裡的內侍楊在恩。隻見他躬身向她行禮,用極是恭敬的語氣說道:“半夜打擾小郎君清眠,實是罪該萬死,隻是奴奉命而來,想請小郎君去一個地方。”

他是宮監,既然稱“奉命”,那自然是奉皇帝命了。

“是入宮嗎?何事?”她問。

“小郎君隨奴婢來便知。馬車已在外等候了。”楊在恩應是感到了些許來自於她的不願,語氣恭敬之餘,更是透出幾分惶恐。

絮雨隻得收拾好出來,上了一輛停在裴宅大門外的馬車。

啟動後,很快來到坊門前,那門已經開著在等候。隨後,馬車出坊上街,在兩隊騎衛的持護下,走在月光之下那空蕩蕩的大道上,往北而去。

絮雨本以為要被帶去皇宮,然而走了一段路,來到城北,她發現車頭轉向,往西駛去。

她推開廂窗往外看了片刻,忽然,若有所悟,心跳倏然加快。

竟和她想的一樣。車輪轔轔,帶著她穿過那麵種著老石榴樹的坊門,繼續走片刻,緩緩地停在了簪星觀的大門之前。

楊在恩從馬背上飛快地下來,站在車門前迎接絮雨,等她下了車,躬著身,引往大門方向,輕聲地道:“請小郎君入內。”

簪星觀的門被兩名宮衛左右推開。絮雨默默走了進去,門在她身後又無聲無息地閉合。

今夜,女冠觀內應已清空。

她從前門進去,耳畔除她和緊隨在旁的宮監所發的輕微的靴步落地之聲,一路闃寂,不見半條人影。她走過前殿,轉入後堂,穿一道長廊,最後,到了那一扇牆門之前。

上一回,她曾被阻在這麵牆外。然而今夜,開在牆上的這麵門洞大開,她看到門後甬道的兩側燃掛起兩排燈籠,一路迤邐,夜風吹來,燈籠輕輕搖晃,遠遠望去,好似一朵朵漂浮在庭院之中的紅雲。

絮雨不由地駐足,怔怔地望著這一幕,思緒一下被扯回到從前。記得從前,每逢過節,元日、元宵、中秋,還有她的生日,王府裡便會如此張掛燈籠,喜氣洋洋。那些節日也是她最開心的日子,朝廷休假,阿耶無事,和她還有阿娘一起過節,元日裡飲屠蘇酒,元宵節宵禁開放,滿城觀燈,中秋夜便拜月,許下心願。更不用說她的生日,到那一天,闔府上下人人都能穿上新衣,熱鬨得如同除夕。

便是她在此間過的最後一個生日裡,阿耶為她求來了簪星的封號,在他的口裡,她額前那一片醜陋的疤痕,也變作了世上獨一無二的落星。

宦官在她身後靜靜伴隨,非但沒有出聲催促,反而連呼吸也放得極輕,仿佛唯恐驚擾她的思緒。

定立許久,絮雨邁步跨過門檻,漫行在這條她幼時曾往來奔走灑落過無數笑聲的花磚甬道上,走過那一座水池被填平的小橋,忽然夜風裡飄來幾縷清越的占風鐸的金振之聲,如受到殷殷的呼喚,她不由循聲而去,踏入了此間的寢堂。

穿過那一座記憶中的庭院,慢慢地,她走了進去。

迎她的是兩道靜靜垂地的雪紫色夾簾,簾帳已用垂掛瓔珞流蘇的金鉤往左右卷起,她自帳下穿過,經過寢堂,慢慢推開一道碧紗門,轉入相連的一間小寢閣。

迎麵是架燃著溫暖明亮燭火的燈樹,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