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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188 字 6個月前

想得沒錯。他便是葉鐘離。”

“他實是天縱奇才,所能不僅止於畫技,亦精通建築。入宮後他也曾擔任朝廷將作大匠,奉命修過宮室和皇陵。焚毀了的萬歲宮便是他的手筆。”

“他不與人深交,生平除了作畫,便愛飲酒。先帝對他時有厚賜,但他俠肝義膽,一擲千金,常資助那些與他一道在寺廟石窟裡服役的民間畫匠石匠或是塑匠,自己未免捉襟見肘,有時弄得連酒錢也無。伯父對他心存仰慕,刻意以美酒接近,所幸蒙他比旁人高看個幾分,故而有所往來。那段結交唱酧的日子,也算是伯父此生最為逍遙的時光了。”

裴蕭元還是第一次聽伯父與自己談這些他從前的舊事,自是凝神聆聽。

“人居世間,忽若吹塵。”

裴冀微微歎了口氣。

“多年之後,伯父貶做縣令,頻繁遷地,有一年在轉道的路上,為了避雨,偶然經過鄉野間的一所無名聖王小廟,見壁上繪有堯帝禪讓、舜王勤耕、湯王祈雨、大禹治水四圖,線條勾畫極有葉畫之神,氣韻充盈,令我震撼。”

“那時距我在京中最後一次見他,已過去了將近二十年。若非太過匪夷所思,我以為這便是他的真跡。但即便不是,天下有無數畫者,日夜臨摹其畫,習其筆法,能仿到如此地步,堪稱以假亂真,也絕非凡手了。我見畫彩尚未乾透,應是完畫未久,便想去拜會那作畫之人……”

他向附近村民打聽,得知本地以釀酒而聞名,所釀之酒,遠近聞名。數日前村裡一戶人家嫁女,起出埋在樹下的十來壇十八年女兒紅,一時酒香四溢,恰有一老一少路過,不走了,應想討酒,又不好開口索取,聽聞村頭廟裡恰需一畫匠,當即毛遂自薦。村民不信他,起初笑他瘋癲,他也渾不在意,叫少年立在壁下調色,自己喝了一壺酒,也不管村民如何圍觀指點,醉醺醺揮毫作畫,行雲流水一氣便成,四聖王栩栩如生,村民歎服不已,呼來了老神仙,朝著他畫的牆畫跪拜,終是叫他換來了一壇女兒紅,抱著出村而去。

裴冀回憶著舊事,麵上浮出淡淡笑意。

“葉鐘離年輕時曾為遊俠,天性疏狂,行為不羈。我問鄉民那畫者的形貌,雖與他從前相去甚遠,但這舉止頗見其風。我便照所指方向追了上去,皇天不負有心人,數日之後,竟真的叫我追到了人。原來真的是他,他並未如世人所傳已亡於戰亂,隻是這許多年來始終埋名隱於民間罷了。後來我轉官到了此處,遇關隘之難,想到他,便依當年所定之約,傳訊將他請了過來。”

裴蕭元聽完這傳奇般的一段舊事,微微動容,但依然存了幾分不解:“伯父為何要和侄兒說這些?”

“當年葉鐘離被我請來築關,身邊帶著他的孫女,那時這裡還不太平,騷擾不絕,伯父怕她出事,吩咐不要外出,她便一直待在府裡,極是乖巧,你還有印象吧?”裴冀終於說了正題。

裴蕭元費力想了半晌,終於記了起來,仿佛確實還留了點印象,但不多。隻記得對方是個作男童裝扮的黃毛小丫頭,至於模樣如何,早就忘光。好似伯父當時還叫他多關照對方,免得她孤獨無人陪伴。但他那個時候,正是恨不得終日在外跑馬的年紀,怎會去關心一個女童,怕被糾纏住,除了她剛來時他被伯父領著見葉鐘離順帶看過一眼,接下來她在的那大半年裡,再沒有關注過。

他抬起眼,撞見裴冀投向自己的滿含期待的目光,沒來由地,忽然心裡咯噔一跳,頗覺不妙,遲疑了下,含含糊糊地應:“好似記得……確實乖巧得很……”

“伯父為何要和侄兒提這些?”

他又問了一遍。忽然間,想起來何晉曾在他麵前提過一句,他不在的時候,何晉出去接回家一個小娘子,就是這幾日的事。

猶如醍醐灌頂,裴蕭元驀地抬眼:“莫非何叔這趟接來的小娘子,便是葉鐘離的那位孫女?”

裴冀望著侄兒點了點頭,目露讚許之色。

“正是!她名喚絮雨,是伯父為你定下的婚配之人。”

裴蕭元縱然再沉穩,驚雷炸耳不為之不變色,聽到這話也是難掩錯愕。反應過來,匆忙想要開口,裴冀擺了擺手:“你先聽我說!”

“這是去年你走之後的事。那日伯父忽然收到葉鐘離的消息。和他上次互通音信,還是兩三年前。那時他為一件私事著急趕路,累絮雨大病一場,人險些沒熬過去。他極是內疚,絮雨病好後,他便落腳了下來。我本以為他也就此終老山林,不再四處行走了,畢竟他年已老邁,早年又因作畫落下暗疾。不料此次再次收到他的消息,情況與我想的有所不同。”

“他信中說,自覺身體日衰,大限或至,時日恐怕已是無多,一生也算閱遍世情,死無所懼,但有一事,他趁活著,須再走一趟,否則無法安心。又憐絮雨孤身一人,放不下她,思來想去,惟我這裡信靠,故來信懇切托我照看,日後若有合適之人,再為她尋個終身。”

裴冀無女,絮雨小時來的那回,裴冀對她便頗為喜愛。走的時候,考慮葉鐘離居無定所,絮雨年幼,跟他或有不便,也曾開口詢問可否將人留下,他必善待。葉鐘離當時問過絮雨,她卻不願,說要伴在阿公身邊,並不覺有顛沛之苦。裴冀當時惋惜之餘,隻能作罷。沒想到如今時隔多年,葉鐘離將她鄭重托付過來,他豈會不應,當即叫人快馬送去回信,道有意要為侄兒結下親事,若蒙應允,便是裴門之幸。隨後葉鐘離回訊再到,稱他對其侄兒也很是屬意,知他必定不會薄待了自己的孫女,於是親事便這麼定了下來。

葉鐘離最後還叮囑裴冀,勿將他的大限之慮告訴絮雨,免得惹她憂心。再接著,裴冀便照約定,火速派何晉過去將人接了過來。

“事情雖倉促了些,但伯父收到信的那一刻,立時便想到了你,越想,越覺如同天定,你二人就是天作之合!當時你也不在,來不及叫你知道,伯父做主將事情定了。幾日前她也順利來了,隻是乍到,應有拘束之感,年輕女孩麵皮也薄,伯父這幾日便沒在她麵前提及婚事,想等她心定了些,再去問她的意思,選個好的日子。”

裴冀神色間頗多歡喜,話也從來沒有這麼多過,緊接著又說:“日子呢,也不用你操心,伯父其實也想得差不多了,不如就選在三個月後。彼時正入立夏,螻蟈鳴,王瓜生,天氣蘇暖,萬物繁滋,乃是成親的好時節……”

“甚好,甚好!就這麼定了!”

裴冀越盤算越覺得好,沉浸在心情裡不能自拔,半晌卻不得回應,這才終於發現侄兒的存在,抬眼問:“對了,你看如何?”

裴蕭元還是沒有回應,沉默著一言不發。

裴冀撫須嗬嗬笑了起來,難得也拿侄兒打趣了一回:“你怎不說話?莫非是怕伯父笑話?男大當婚,娶妻成家乃男子成年後的首要正事,坦坦蕩蕩,不用不好意思。”

裴蕭元頓了一頓,在裴冀投來的喜悅注目之下,有點困難地開了口:“伯父處處為侄兒著想,侄兒感激至極,隻是……隻是此事實在有些突然……”

他仿佛一時不知該如何說下去,麵露難色,停了下來。

裴冀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書房隨之陷入靜默,惟案頭燭火跳躍不定,帶得投到窗上的人影也隨之搖晃不停。

裴冀這幾日因那女娃到來而生出的滿心喜悅此刻也隨侄兒的反應,終於開始緩緩冷卻。

他望著侄兒,遲疑了下,問道:“莫非你看不上她出身?”

裴姓雖不及崔盧鄭等高姓,但也是有名的世家望族。就裴冀這一支而言,祖上皆高官名士,他本人也不用說,曾為宰相之首,救世名臣;裴蕭元之父裴固,也非等閒,曾為先帝朝的河東節度使,神虎大將軍,掌一支十萬人的神虎軍,在平亂中立下赫赫功勞。而今裴家雖被徹底排出朝堂,但影響之力,也不可能說消失就完全消失。

反觀葉女,無根無基,隻是葉鐘離收養的孤女,將她認作孫女而已——其實就算是葉鐘離本人,幾十年前固然名滿天下,一度也曾是先帝朝最負盛名的翰林,時人競相追捧,但說到底,他也隻是一名畫師和匠官。

“伯父您誤會了!”裴蕭元立刻應。

“所謂蜉蝣掘閱,麻衣如雪,時至今日,倘若侄兒連這所謂的門第出身也放不下,便真枉活這許多年。況且葉鐘離從前來此築關,侄兒也曾在旁協從,當時便對他的才智極為佩服。隻是那時侄兒太過愚鈍,未能識得他的身份。侄兒又何德何能,敢輕看他的孫女。”

這一番話說得極是誠摯,裴冀的臉色這才稍霽:“我料你也不是如此之人。既如此,為何推三阻四。”

“侄兒並非推脫……隻是……擔心侄兒駑鈍,配不上葉小娘子,耽誤她的終身……”①思①兔①網①

裴冀再次不悅,打斷侄兒依舊言不由衷的解釋:“你實話告訴伯父,你可是有了意中之人?或是瞞著我,許了旁人私情?”

他知道那阿史那王子頗為風流,侄兒和他走得近,說不定也有所沾惹。

裴蕭元斷然否定:“侄兒一向無心於此,怎會做下許人私情之舉?伯父過慮。”

裴冀知他向來謹重。既如此說了,那便必定沒有。

裴冀放了心,點了點頭:“既如此,伯父便實在想不明白了,這是一件好事,你為何不應?”

“你也莫再強行解釋。”他又接著道,“伯父看你大的,你心裡想什麼,伯父或許確實不能儘數知曉,但此事你到底願意與否,還是能看出幾分的。”

裴蕭元再次無言以對。

裴冀知這個侄兒,雖敬自己如若親父,平日也看似鋒芒不顯,實則性情果決,極是強硬,做事自有考慮,不是自己說什麼,他便一定會遵從的。

他的神色也變得愈發凝重。

“一諾千金。莫說葉鐘離早年曾幫過伯父大忙,至今無以為報,就說伯父已向他許諾婚約,他信任伯父,對你更是滿意,願將孫女終身托付,如今事卻不成?自然了,伯父沒有怪你之意,是伯父起先考慮不周。但從此失信於人,辜負老友,此其一。”

“你父母去了多年,你如今也不小了,卻隨我在這邊地蹉跎,婚事至今未議。倘若不能為你求得良配,伯父將來到了地下,又如何向你父母交待?此其二。”

說到這裡,他搖了搖頭。

書房裡再次陷入了靜默。

又片刻,裴冀目露失望之色。

“罷了!你若實在不想接納這樁婚事,伯父也不好勉強,強按你點頭,於絮雨也非幸事。明日我找個由頭,將她認作家人,好讓她能安心留下。你和她年紀相差不大,也無輩分之說,往後就以兄妹相稱,方便見麵。”

他拂了拂手,“不早了,你去歇息吧。”

裴蕭元在原地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