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有點兒不太要臉的架勢。
“死嘛,誰都怕的,不然怎麼會有‘好死不如賴活著’這樣的俗語?我也怕的。不過有些事情和底線淩駕於生命之上,跟它們相比,性命也是可以割舍的籌碼。正如——守護人族結界之於你妹妹,守護妖族之於妖皇執夷。倘若用三分之一魂魄能要挾你,當年的妖皇執夷為什麼不做?不管是她自己都不知道這三分之一魂魄的存在,還是知道卻不屑用這種手段……”
裴葉不確定是哪種。
但她隻要知道自己會選哪一種就行。
“相較於我怕不怕死這種私人問題,我更好奇——你想怎麼樣?”這是她最關心的,“先不說你妹妹魂魄給了妖皇多少年了,中途這些年還經曆了轉世、魂飛魄散,碎成渣渣了都,之後又聚魂又轉世才有了我,你還能分出哪一部分是你妹妹的,哪一部分是妖皇執夷的?”
這難度著實有點兒大啊。
這就好比一塊木板被燒了三分之一,又從彆處補了三分之一,丟進攪碎機打成木屑。
裴葉暫時不太關心自己失去三分之一木屑會如何,她就好奇羅準備怎麼將木屑區分開來。
羅:“……”
目前,他還真分不出來。
魂魄早就融合成一塊兒了。
以後未必沒辦法,但裴葉繼續跟妖族牽扯不清,那就難說了。
裴葉又道:“我覺得你這個人挺矛盾,既然擔心我‘作死’被誓約反噬,為何又散播銀欏樹?你這麼霍霍獸人大陸的獸人,我豈會坐視不管?這——不是間接將我往妖族推了嗎?”
“不會坐視不管?”羅目光薄涼如水,深處似有一汪寒潭,冰冷蝕骨,“我倒是好奇你以什麼立場插手這件事情?這個問題,我當年就很想質問執夷殿下——身懷我妹妹三分之一人族魂魄的妖皇殿下,緣何對大肆屠戮人族的妖族這般儘心儘力?如今,你兩世人族,為何還對妖族藕斷絲連?真當自己是救世主嗎?你連自己的命都改不了,還妄圖替旁人爭命?可笑!”
但凡當年妖皇是彆的妖,他或許都不會如此憤怒。
但凡當年他妹妹自私一些,他都不會這麼憤懣不平。
裴葉皺了皺眉。
平淡地道:“這與種族無關,與實力強弱、責任大小有關。”
即使她不是妖皇,在不影響底線而自己又力所能及的情況下,依舊會幫助獸人大陸的獸人。
事情都要做,隻是做事時的身份不一樣。
裴葉道:“我從不認為自己是救世主,萬事求一個問心無愧。我想你妹妹也不是憐憫人族,而是憐憫弱小吧?再者,妖皇執夷隻是有了你妹妹三分之一的魂魄,不代表三分之一變成你妹妹,你得搞清楚才行。當年做的事情,全是出於‘妖皇執夷’的本心,想這麼做就做了!”
從始至終都是一隻妖而非三分之一的人。
羅從始至終都沒意識到這點,那些煎熬和折磨都是他自找的。
“你真不怕誓約反噬?”
羅的臉色黑得宛若煙熏火燎三五年不洗的鍋底。
“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
裴葉光棍,羅看得壓根癢癢。
“行,那我倒要看看執夷殿下怎麼破局。”羅衝著裴葉敷衍地拱了拱手,拂袖離去。
裴葉坐在原地托腮。
“唉,真是麻煩……”
緣何旁人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她是前人挖坑後人被埋?
————————
嘩啦啦水聲響起,裴葉從浴桶水底冒出水麵,雙手將臉上的溫水抹下來。
跨出浴桶,隨意擦了擦換上新衣。
打開門,門外倚著雙目微闔的談蘇。
他聽到動靜睜開眸子,正好對上裴葉的雙目,平靜無波的麵龐展露淺淺笑意。
“擦擦頭發,拖著濕發容易頭疼。”
裴葉道:“我又不是普通人……”
隻要她想就能用術法快速烘乾頭發,比吹風機毛巾之類的管用多了。
嘴裡咕噥,手上還是接過他遞來的布巾,胡亂在頭頂擦擦,頭發變得毛毛躁躁,跟個雞窩似的。裴葉小心用餘光去看談蘇,發現後者的視線始終落在自己身上,莫名有點心虛。
內心暗暗給自己鼓勁兒。
……坦誠很重要,彆重蹈覆轍。
“七殿下啊,有件事情,我想告訴你。”
“你說,阿葉,你我之間不需要這麼小心翼翼。”
裴葉:“……”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談蘇似乎知道了什麼,這會兒笑得讓人瘮得慌。
她清了清嗓子:“我要說的是關於妖皇執夷那一世的事情……”
裴葉沒有說彆的,隻是提了妖皇執夷跟銀欏的賭約,還有操蛋的內容。
談蘇久久不語,而是看著裴葉。
“我很開心,阿葉終於沒有將我排除在外了,但——阿葉這次想怎麼做?”
裴葉道:“我在想能不能卡bug……”
談蘇:“……”
裴葉掰著手指頭,狀若尋常地問他。
“之前幾個遊戲副本,其實我是真的犧牲了吧?我一直覺得想功德這種東西,又不是卡bug就能刷的數據。沒有真的付出什麼代價,不可能換取這麼多。若不需要代價就能換取,那我蹲在河邊放生魚,讓人在一旁撈魚再賣給我讓我繼續放生,不就能低成本無限刷功德?”
也就是說,裴葉在那些副本的犧牲都是真的。
雖然用的是旁人的馬甲,但為此付出代價的卻是她自己。
而她現在還跟沒事人一樣活蹦亂跳,看係統和談蘇的意思,“犧牲”也不是啥壞事。
反正都不會狗帶,倒不如——
談蘇慢慢攥緊了拳頭,指節青白一片。
“你對自己——就這麼不珍惜?”
即便她不會真正死去,但做出決定、麵臨死亡,就沒有一點兒猶豫和害怕嗎?
第1095章 談心
被談蘇如此看著,饒是裴葉也產生了一瞬的心慌,下意識避開了他的視線。
但她很快就反應過來,重新將視線轉回去,試圖拿出最真誠的表情。
一邊試圖輕咳兩聲緩解近乎窒息的氣氛,一邊搜腸刮肚想著怎麼安撫表麵清風雲淡,內心驚濤駭浪、暗潮湧動的談蘇。雖然記憶告訴她,七殿下是個純白到清水的正人君子,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誰知道他現在內芯變成了什麼顏色?一個不慎踩雷可就難安撫了。
思及此,她再一次歎氣。
懷念以前啊,那會兒的七殿下可好糊弄了。
近乎純白的一張紙,實力強橫、地位崇高,作為應天道需求而生的使者,他隻需要端坐高高雲端,守護天道、監視世間氣運正常交替輪換,偶爾解決突發意外。諸如萬族相爭、陰謀詭計,世間汙穢連他衣袍都沾不到。而妖族,也隻是因為妖皇緣故讓他多了三分關注。
其他的,跟他沒有一分錢關係。
一位誕生之初便與妖皇相遇,被她拉下神壇的聖君。
因此,生活環境相對單純的談蘇,連心眼不是那麼多的妖皇執夷都能將他哄得乖乖巧巧。
如今麼——
裴葉覺得自己要改換一下安撫策略。
她歪了歪頭,笑眯眯道:“道侶本為一體,自然該你心疼珍惜我,不對嗎?”
談蘇眼皮顫了顫,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蜷起。
裴葉繼續道:“我踐行本心,你免我荊棘。”
談蘇幾乎要被裴葉的無恥氣笑。
這個女人,撩撥他還不忘偷換概念,偏偏自己在她麵前一貫口拙,憋了一肚子火也不能衝她發泄。
以前如此,現在也如此。◆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最可怕的是,自己生氣的同時居然還會產生愉悅之情——阿葉希望被珍惜心疼,這個人選是自己——光是想想,他便覺得怒火的小火苗滋得一下熄滅了。
二人相顧無言許久,直到裴葉試著抬手輕觸他發紅的耳垂。
談蘇如電流過體一般驚嚇地小退半步。
裴葉遲疑著縮回手指,眉宇間帶著幾分委屈和失落。
“……好吧,我知道了……”
談蘇被她說得一懵,身體反應比腦子更快,出手快如閃電,抓住她還未徹底縮回去的手,聲音帶了幾分怒意。
“你知道什麼了?”
裴葉問:“七殿下不是惱了我?”
“我是惱了,我隻是惱你不知珍惜自己,你是博愛天下、憐憫弱小,但你憐憫的天下眾生裡邊兒,有沒有我?”談蘇這話說得又快又急,似乎生怕自己說遲會生出隔閡與誤會,“我也會替你擔心替你難過!你要闊步證道往前走,我一萬個支持,但能不能彆這麼乾脆丟下我?”
說著,抓著裴葉手腕的手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力道。
裴葉微微皺眉但沒喊出來。
“從始至終,我都沒打算丟下你,七殿下。”
談蘇抿唇不語。
“我一向認為‘坦誠’與‘溝通’很重要,所以我選擇將我想做的事情告訴了你。”裴葉用空餘的另一隻手輕拍談蘇的手背,力道很輕卻帶著堅定,“七殿下,你是我最想同行的人。”
談蘇稍稍鬆開手,輕咬著唇嘀咕。
“你這哪裡叫‘溝通’?分明是給我下通知。”
裴葉失笑。
“我也不是完全沒私心,這件事上,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我想早點回歸自由身。”
背著這麼多功德錢債,不僅束縛了她自己也束縛了談蘇。
當年的是是非非,裴葉不認為是自己或者妖皇執夷的錯,但總該有人出來善後和承擔——好比羅的妹妹身死道消仍憐憫無辜的妖皇幼崽;妖皇執夷深知前途險峻,仍願意以一己之身化解銀欏樹之怨,保全妖族薪火;她裴葉也一樣,不認對錯,隻論該不該做。
“屆時,七殿下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談蘇心中微動,神情鬆怔。
顯然,裴葉給的承諾非常誘人,一掃先前的種種低落和憤怒。
裴葉看著談蘇,內心倏忽生出幾分懊悔來——
突然感覺當年的妖皇還是挺作孽的。何必將談蘇拉入渾濁泥沼,曆什麼情劫,讓他繼續當雲端仙人,冷眼看著世間萬物交替更換不好麼?哪怕談蘇依舊會應劫隕落,但至少不用承受之後十幾萬年的孤寂囚禁。興許隕落後的殘魂還能跟五殿下一樣,自由行走各個小世界。
“我去哪裡,你就去哪裡?”談蘇重複問她。
“嗯。”
談蘇又問:“不回人類聯邦?你放得下?”
妖皇執夷就從沒有放下妖族。
談蘇隻能看著,不能阻止她,因為這是執夷的道,也無法幫她,因為他插手隻會讓妖皇執夷陷入更危險的境地。他隻能告訴她實話,當然——執夷知道結果也不向天命屈服。
不爭到最後,怎麼知道結果一定是輸?
她隻知道,不爭一定會輸。
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