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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容。在河畔清風吹拂之間,薄紗微動,其中飄蕩的一縷墨發擦過她的手背。薛玉霄垂眸看了一眼,將他被吹起的發絲攏回輕紗之內,冰涼青絲順著她的指尖掩入發鬢,中間交雜著一根很不明顯、很淺淡的銀發。

他未注意。薛玉霄卻望見了,她沉默地輕輕摩挲了一下鬥笠的輕紗邊緣,道:“好不容易休息幾天,我還讓你陪我出來。”

裴飲雪輕聲道:“難道與師兄下棋有什麼樂趣?有你在棋藝上教我,我已經能勝過師兄了。”

薛玉霄微笑道:“二哥還不知道是我教的?”

裴飲雪說:“我自然沒有說,掩藏你看他受挫的壞心眼。”

薛玉霄挑眉道:“我隻是背後指使,做出來的是你,怎麼能算在我頭上呢?”

此處道路狹窄,馬車不能駛過。兩人穿過窄巷,走到一處僻靜院落前,薛玉霄道:“……我們要見的是這片柳河的主人,此人乃是癡情種子,雖然經營十裡歡場,卻一身落索,如果能從她這兒得到捷徑,會方便我很多事。”

裴飲雪並不深問,隻輕輕頷首。

院落裡隻有一個小男孩踩在木凳上晾衣服,光是看蝴蝶居士的居所,根本看不出祝氏一族潑天之富都在她的手中推演算計。小男孩從衣服間鑽出來,問道:“可是明月主人到訪?我家主人說今天有客遠道而來,已在室內溫了酒。”

薛玉霄溫聲謝他一句,跟著小男孩進入院中。房門一打開,裡麵撲麵而來的滿室熏熱香氣,這股暖香名貴馥鬱,十分柔和,跟花舫上的劣質濃香全然不同。

主廳內有一架大屏風,另一側是光華璀璨的紅珊瑚樹。珊瑚擺設下方遺散著各種書卷,幾張插圖,薛玉霄一眼看出那是謝不疑的所作的話本和插圖,珊瑚主人的書有一半已經翻爛了,零散地墜在上麵,有一半卻被閱讀者撕碎,零散的紙上殘餘著幾個字——

她看不出,裴飲雪掃過去,道:“是謝不疑批判你的那幾首詩。”

這是《求芳記》問世之後,謝不疑一麵寫注釋,一邊又批判指責她的書中情節的時候。他寫出來一些諷刺明月主人的詩,暗指她為了奪人眼球而將故事刻意編排的曲折世俗。這些詩當時倒也掀起來一些波瀾,不過謝不疑已經很久不作關於她的詩了。

薛玉霄低聲道:“你認得出?”

裴飲雪瞥她一眼,目光中意蘊極為複雜。好像有點埋怨她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薛玉霄隻感覺他帶著些撒嬌之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濾鏡。她輕咳一聲,不問下去,牽著他的手繞過屏風,邊走邊道:“蘭台雖然藏書甚多,可我看居士這裡能抵得上小半個書院了,真是令人稱奇啊。”

她停在內室,抬手行禮:“在下薛嬋娟。”

女子用自己的字來自稱,是一種謙虛的表現。

裴飲雪沒有開口,從旁隨之行禮。

內室裡的場景更加令人訝異。屏外已儘是書架古卷,裡麵更是書多到無處可放的境地。到處都是民間私撰的風俗小說、奇異誌怪話本,還有其他蘭台刊發印刷的文章、詩集、戲詞……最中央是一個小榻,榻上放著矮矮的檀木案,案上放著一支墨跡鏽乾了的筆,一人、一蠟燭而已。

蠟燭在白日也點著,除此之外更無茶酒待客。

坐在其中的人聞言抬首。露出秀麗的女子麵容——確是祝氏娘子無疑。她看見薛玉霄後,眼光突然迸放出一種類似“興奮”的狀態,沒有過多寒暄,竟然徑直起身拉住她的袖子,將薛玉霄引入對案,道:“在下祝英台,字忘之。久仰大名。”

薛玉霄對這種過度熱情有些無所適從,抽回衣袖,說:“這位是我的夫郎,姓裴,出自河東裴氏,名飲雪二字。”

裴飲雪摘下鬥笠,垂首以禮相待。祝忘之卻隻是匆匆掃過,目光沒有在他的身上過多停留。

裴郎生得清姿卓絕,最初還常常讓薛玉霄都微微怔愣恍惚。對方的表現倒是令薛玉霄感覺到有些驚訝,她麵上不表,聽祝家娘子急問道:“不知明月何時再有新作?是《求芳記》續作也無妨。我聽聞你功成歸朝,皇帝以禮相待,如今臨近年節,終於有時候落筆作文了吧?”

薛玉霄一時語塞,難以應答,聽她又道:“我一生之情儘已用去,如今唯有在書中灌注癡情,才可捕到一絲欣悅之意。我對你的書風極為喜愛,閱遍坊間所有,都不能尋到十分神似者。今日得見本尊,必然要催上一催了。”

薛玉霄被當麵催寫續作,無奈道:“此事怎能急迫?聽聞娘子想要進入蘭台書院,我特地代中丞大人前來結識,為你引薦。”

祝忘之道:“我進入書院,正是要搜集更多描繪世間之情的書籍。如今有緣與你當麵一見,我腹中正有一個疑問想要問你——”

“祝娘子但說無妨。”

“望清輝是你什麼人?”她目光炯炯,神色極為好奇。

薛玉霄思緒一頓,她沒有立即回答,而是道:“為何如此問?”

裴飲雪鎮靜不變,坐在薛玉霄身畔靜靜旁聽,眼中沒有一絲波瀾。

“他為你寫得注釋情致動人,文采斐然,作文寫詩都有你的神韻。坊間為他的身份爭論不休,有一些人說這是你另一個筆名,我卻覺得你們落筆之間側重不同,風格有異,於是與一位花舫上客人打了賭。”她道。

薛玉霄心中稍鬆,道:“並非是我。”

祝忘之笑道:“我就知道!那他一定與你十分親厚,是不是那位軍府的李清愁李伯主?她以化名偽之。”

薛玉霄含笑搖頭,說:“你很欣賞他的注釋嗎?”

對方道:“注釋倒還在其次。半年前他跟珊瑚主人以詩文鬥法、相互爭執諷刺,流落出來的幾首七言儘是辛辣妙語。珊瑚主人刁鑽古怪,望清輝則冷傲逼人,其中有幾句我極喜歡,我給你找找……”

她說著回身翻找出幾篇詩箋。

薛玉霄:“……”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她的目光一點點偏移過去,看向裴飲雪。然而裴郎佯作不知,仿佛沒意識到她的視線,一派端莊地陪坐而已。

薛玉霄垂在桌案下的手湊過去,戳了戳裴郎的手背。裴飲雪馬上抽離挪開,矜持退避。她帶著詢問之意地又追逐過去,把他的手戳出一個紅紅的印兒,在他手背上以指腹寫字,問:“何時與謝四吵架了……”

字跡沒有完全寫清。

裴飲雪均勻的呼吸停了停,驀然轉手攥住她的指節,抓得緊緊的不讓薛玉霄抽出來。恰好這時祝娘子回身,薛玉霄登時不敢再動,指尖被他微涼柔軟的掌心扣住,無法輕易逃出。

他的掌心攥得非常緊,逐漸地,手指像是靠著牆角延伸攀爬的梅枝,曲折繾綣地深入她的指縫。兩隻手切實地貼合在了一起——幾乎能體味到彼此手腕上的跳動。

薛玉霄維持表麵平靜地接過詩箋,翻看珊瑚主人與望清輝互相刁難的諷刺詩。彆說,兩人雖然鬥嘴,可也保持了一貫的水平,讓人看著確實有許多趣味。

但她此刻意會不到這種趣味,隻能感知到裴飲雪的指尖如一條極細極緩慢的遊蛇,冰涼涼的,纏繞著她的指節,在她掌心寫字回複:“常常吵。”

薛玉霄心中一跳。

“隻有你不知。”

他指尖愈發地輕了下去,讓她辨識字跡略有些困難。這種模糊的癢簡直要從肌膚滲透到血管裡、再沿著血脈流進去一樣……薛玉霄的心都跟著微癢了一下,她立刻凝神斂思,不在祝忘之麵前露出半分異樣,開口道:“詩文極好。隻是望清輝的身份,恕我還不能告訴你。”

她聽了也不十分失望,像這種隱姓埋名的撰文者多著呢,珊瑚主人不就是一個例子?·思·兔·網·

“今日前來,我也並非隻有引薦一事,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想要委托祝娘子。”

祝忘之略感興趣:“你說便是。以你的神通廣大,還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薛玉霄道:“我與一個人有過節,如今探知她常常前往柳河尋歡作樂,隻是掩藏身份,不能搜尋,所以想委托娘子……能否透露此人在花舫常居的屋室、以及她平常前來的規律,我有要事須辦。”

祝忘之沒有問這個人是誰,先是道:“按照柳河的規矩,士族女郎暗中前來遊玩,我們並不能深追她的身份,自然也不能告訴你——不過,你要是有過節,我可以幫你……”她沉%e5%90%9f了片刻,周身的氣質忽然變得極為鎮靜平和,“讓你再也見不到她。”

薛玉霄聽出這話語背後的意思。

她道:“我還沒有說這個人的名字。”

祝忘之道:“隻要她欠了一筆風流債,我便為小郎君討之。”

薛玉霄眉峰微攏:“聽起來……這不像是你第一次做這種事。”

祝忘之微笑道:“不過是歡場之中格外能引人忘情,而忘情者最易惹出禍事……所謂酒是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她站起身,從堆疊得滿滿當當的書架上抽出一本畫集,隨手翻開,裡麵居然是各種達官顯貴的名諱和畫像,旁邊還記載著與她們相好的倌人是誰。

她道:“既然是你開口,我可以不從中取利。不過,她如果專一深情,從沒有做過背恩絕情之舉,我便不能違背我的良心和道義,那時就請你另覓他法吧。”

薛玉霄道:“那說明她雖然貪歡,卻修有德行,命不該絕。我自然不會為難居士。”

祝忘之翻閱畫像,留意著薛玉霄的眼神,見她見到一人時忽然抬眸,便停下手,在書案旁取出那支被墨痕鏽乾的筆,很勉強地蘸了蘸硯台餘墨,把畫像旁邊的名字劃去。

筆尖分裂成幾個叉,墨跡也跟著粗糙雜亂,將名字斑駁得覆蓋住了。

……

從蝴蝶居士院中出來,回到馬車上時,薛玉霄還在凝神細思,略微有些走神。

裴飲雪給她倒了一盞茶。

薛玉霄接過茶水,喝了一口,忽道:“她的反應並無表演偽裝的痕跡,這是趙中丞引薦給我的人,應當不至於是袁氏報複的圈套。此人的性情有些離奇,凡事任情而為、率性而作,但我們的交情隻在風月故事之間,把這事交托給她,風險是不是太大了?”

裴飲雪道:“你看見她室內屏風上畫著什麼了嗎?”

薛玉霄搖頭。

“是《出遊踏青圖》,畫上是一男子,在春日中捉到一隻白蝴蝶的情景。”裴飲雪說,“旁邊字為,記亡夫梁氏昔日在會稽郡中同窗共遊,憶其被迫改嫁受世俗逼壓而死,離恨久長,痛、痛、痛。”

三個痛字,在他口中的語氣極平淡,但薛玉霄卻立刻共情到一股翻騰不斷的絞痛。她下意識摁了摁心口,望著裴飲雪的麵容,緩緩吐出一口氣,低聲道:“你的意思是,她一生問情,身為情癡者,不會被普通的功名利祿所收買?你細心到這個地步……我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