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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已經墜滿發間,轉瞬即消融不見。薛玉霄正待登車,忽然一人從身後叫住她,一回頭,見是崔明珠。

崔明珠終於追上她,快步走近一把壓住薛玉霄的肩,張口就是:“皇帝送你,你為什麼不要啊?我覺得那個小樂師彈琴也好,長得也很俊秀。”

薛玉霄就知道她開口就得問這個,瞥了她一眼,故意語氣挑剔:“俗物,都是俗物。”

她遞過去一個目光,讓裴飲雪先上車,以免外麵太冷。隨後靠在車前跟崔明珠說話:“你要是喜歡,怎麼不開口請命讓皇帝賜給你?”

崔明珠訕訕一笑:“怎麼好開口?我本就是靠恩蔭才封了個閒官,要不是祖上積德,連千秋殿都進不去,哪裡比得上你?現下姨母回去見了我,總說讓我跟你好好學學——你這神仙點化一樣的能耐,是我能學出來的嗎?彆說你了,就李家那對姐妹也能耐得過了頭。”

她指的是李清愁和李芙蓉。

“……彆人不說,就李芙蓉從前的樣子咱們也是看過的。不過一個嫉賢妒能、小肚雞腸的庸才罷了。她怎麼敢做剿匪先鋒?真是奇哉怪也。”

薛玉霄微微一笑,道:“人心有執念,變化便可天翻地覆。”

“不說這個了,提起來我就來氣。”崔明珠擺擺手,轉而問,“我七弟給你的手帕上寫什麼了?”

薛玉霄驚訝道:“你居然沒看?”

崔明珠道:“是想偷看來著,又怕錦章跟我鬨脾氣,想著萬一他寫了什麼傳情密語,我要是偷偷看了……誒呀。”

她被人捏了一把,吃痛得捂住後腰。崔錦章從她身後探出頭,麵色紅潤,眼眸明亮,看起來對今天的宴席不算太失望。

崔明珠身邊帶了幾個侍從,加上崔錦章一直沒怎麼動,薛玉霄居然這才看見他。

崔七邁出半步,手掐子午決對薛玉霄行了個道禮:“三姐姐。”

薛玉霄抽出手帕,道:“七郎才沒有寫什麼傳情密語,你不要調侃他。他寫得是宮廷宴飲指南。”

崔錦章道:“我是記得你挑食,怕你吃不到好吃的,餓著肚子回去。”

不待薛玉霄回答,崔明珠先道:“怎麼沒見你對我這麼體貼,哦?親姐姐就是不如三姐姐。幸好你今年才回京,恰逢三娘轉了性,要是你在之前遇見她,薛嬋娟可比我還花天酒地呢!”

崔錦章有些想象不出她花天酒地,畢竟薛玉霄為了拒絕皇帝的賞賜,幾乎要跟謝馥當場翻臉了。他有些不信:“真的假的?”

薛玉霄道:“是真的是真的。不過我已經改了,多謝七郎……能在食物引誘之下、百忙當中還想著我。”

崔錦章點頭:“你要是餓死了,我的醫館怎麼辦呢?對了,這也不全是隻顧著吃飯。今日確實忌吃醋,我用易數算過的。”

他這麼一說,薛玉霄才想起他是葛洪的弟子,那可是杜甫寫“未就丹砂愧葛洪”的葛仙翁。他會占卜算卦,真是太正常不過了。

“真是奇了,卦象還能算出這個?”薛玉霄對占卜了解不多。

崔錦章道:“隻是天機道數,從來不可算儘。若凡事不能留有分寸,反而易受天譴。薛姐姐,玉霄為天穹至深處、神仙天帝所在,你這個名字頗有——唔!”

崔明珠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怕他沒心沒肺地說出什麼大逆不道之言,這才剛出了宮禁。她道:“母親怎麼跟你說的?卜算之事不可示人,你的話會把彆人害死的!”

崔錦章聞言一怔,似乎想起什麼往事,默默偏過頭安靜下去。

崔明珠鬆開手,無奈地跟薛玉霄解釋道:“彆聽他的。崔七技藝不精,卦象不準。從前他也替彆人占卜,所中者十中無一。你不用放在心上。”

薛玉霄道:“無妨,我本就不相信命運天定。”

“那我帶七郎回去了。”崔明珠調侃道,“你愈發忙碌,跟你搭幾句話實在艱難。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姐妹才能一起聽曲看戲,紅衣快馬過京都了。”

“待燕京收複日。”薛玉霄說,“我請明珠娘看塞北風光。”

“好!”崔明珠精神一振,“陪都我早就待膩了。要是真有還於舊都的那一天,我一定陪你同看。”

崔家姐弟道彆離去。

薛玉霄登上馬車。就說了這麼一會兒話,她身上已經落滿雪花,飛雪沾衣,把金繡披風潤出淺淺的濕痕。

裴飲雪幫她拂落雪花,車內放著保持溫度的小暖爐,炭火上麵是鏤空金罩,裡麵加了一點香片,散出一絲一縷悠長的香氣。

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

裴飲雪悄悄地看了她幾眼,攥了攥手,慢慢伸過去去牽她。但薛玉霄立刻躲開了,她垂頭整理裙擺,低聲道:“你不怕死嗎?”

裴飲雪的記憶忽然被拉回兩人成婚的那個夜晚,薛玉霄喝醉了,沒有穿吉服。而他靜靜地坐在床榻上,手中攥著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刀——他的命運係於刀鋒之上,如被強迫,有寧死了之的烈性和決心。

可她並不是傳言中那樣。

即便他把金錯刀抵到她的脖子上,薛玉霄卻還能從容鎮定,言語帶笑。她殺叛賊、清亂匪、救百姓,如今還平定了寧州。他的妻主有一片普度眾生、為天下生靈著想的慈悲心,但也因為她心裡裝得太多、她的愛太過寬廣博大,反而讓私情小愛被擠得毫無位置。

而普通人墜入凡俗,為情而生,為情而死,玄衣菩薩怎麼會懂呢?

裴飲雪低聲歎息,隨後又輕輕地笑了笑:“死,自然人人懼怕。”

馬車行駛起來,薛玉霄轉頭看向他:“既然懼怕,為什麼會說出請求賜死這樣的話?彆跟我說你覺得謝馥絕不會做,不管她會不會做,是你絕不能說!”

裴飲雪與之對視,態度溫和:“那你打算如何回絕?”

薛玉霄道:“母親跟王丞相都在座上,滿殿宗親貴族,我執意不納侍,誰還能逼我不成?”

裴飲雪道:“皇帝不就是在逼迫你嗎?她在試探你的底線。”

薛玉霄話語微頓,她停下來吐出一口氣,道:“就算如此……你也太不愛惜自己。”

“並非是這樣。”裴飲雪說,“隻是我太愛惜……太愛惜你。我不想見到你被為難,不想見你皺著眉。”

薛玉霄微微一怔,忽然無言以對,她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扣著暖爐的鏤空金罩,因為心神不定,裡麵炭火微迸時都沒注意到,倏地被燒紅的銀炭火星濺上指尖。

她被燙了一下,猛地收回手指。裴飲雪一直看著她,自然發現,伸手把她的手拉了過來,低頭輕輕吹了幾下,說:“生我的氣也好,怨我衝動也好,彆這麼不小心。”

他待自己這麼好,薛玉霄就算心中埋怨他以生死相搏,一時也無法責怪,隻是縮了縮手指。

裴飲雪卻穩穩地握住,他微冷的氣息撩在指尖上,上麵被燙了一個小紅點兒,傷口很淺。他低下頭,忽然把薛玉霄的手指含入唇間,輕輕地%e8%88%94舐了一下。

薛玉霄當即愣住,瞬息間,一股熾熱之意從耳根浮上來,一下子連脖頸都紅透了。她感覺自己像是被一隻很黏人的小貓、收斂著倒刺地%e8%88%94了一下,她抽回手,這下子更不知道說什麼了——口乾舌燥,話語支離破碎。

好半晌,她才說出來一句:“……沒事,不疼的。”

這點小傷,一不注意都該好了。^o^本^o^作^o^品^o^由^o^思^o^兔^o^網^o^提^o^供^o^線^o^上^o^閱^o^讀^o^

行至歸園,一路的氣氛都格外凝滯。裴飲雪以為是自己太過主動冒犯的錯,世人都說男子應當矜持守禮,他那樣做,實在是發乎情意,無處克製,這或許有倒貼太過的嫌疑……

兩人各懷心事地洗漱更衣後,薛玉霄接過侍奴拿來的布巾擦手,這才把耳根的熱意消退下去一些。她抬眼望向裴飲雪的身影,見他在燭台前用一把金絲剪剪斷焦黑的燈芯,形影在燭火映照下微微搖曳,燈下美人,顯露出一股纏綿的情韻。

他轉身,薛玉霄立刻收斂視線,保持著麵無表情,以防那股莫名的熱意又湧上來,影響她的理智判斷。

裴飲雪取出鳳君所賜的繡奩,雙手放到小案上,道:“這是長兄給我的。”

薛玉霄靠近一些,仔細端詳著繡奩,她伸手打開一看,裡麵確實隻是一些玉佩玉簪、男子所用的裝飾針線之類的。她將小木箱翻轉過去,看到了底部的刻字。

“這不是長兄的嫁妝,是昔日陛下求娶的聘禮。”薛玉霄摩挲著刻字,“像這樣的繡奩,大哥應該有很多個,他怎麼偏偏拿這個賜給你。”

裴飲雪跟著沉思須臾,忽道:“昔日陛下為了求得士族的幫助,以一張藏著前朝財寶的密卷為聘禮,以示誠意,兩方聯合取寶,才有了如今的十六衛、有了山海渡運河,有了修建道路和大菩提寺的資金……以及群臣支持。”

“這事兒我怎麼不知道。”薛玉霄納悶地想了想,“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裴飲雪看了她一眼:“這隻是傳言,就跟四殿下的出身一樣,是士族與皇家不能夠確認真偽的傳聞。老師曾是前朝的官宦,我在學堂中聽老師提起過。”

薛玉霄曾經行為放浪,為了保護她,薛司空曾經不希望女兒知道得太多,反而招致針對,過得不快樂。

“如果是顧師所說,那就有八成準了。”

薛玉霄將繡奩反麵朝上,屈指敲了敲盒底,裡麵回蕩著一種重疊的空響聲。她視線一凝,伸手摸了摸底部的四角,發現兩端有一道僅容指甲嵌入的縫隙。

“好像有夾層。”薛玉霄抬起手,不須提示,裴飲雪解下發簪遞給她,她便將玉簪的尖端卡入縫隙裡,向內探入,隨後往自身的方向一頂,整片繡奩底部被卸了下來。

一張信紙、還有一個圖卷滾落下來。

“真是巧匠。”裴飲雪低聲喃喃,“母親大人是工部之首,門生徒女遍天下,連宮闈織造局也有她的故吏……但即便是這樣,鳳君想要改造這樣的物件,恐怕也不容易。”

薛玉霄道:“他是冒著風險的,如果被從中截獲發現,會被冠以謀逆欺上之罪。”

她解開圖卷上的紅線,將之展開,裡麵果然是一張以前朝地點標注的密卷。薛玉霄看了一眼,拿起信紙,上麵空空如也,她頓了頓:“密寫術,明礬寫的。”

旁邊剛剛洗手的銅盆還未撤去,薛玉霄將信紙放入水中,上麵的字跡顯露出來,隻有一行而已:

“此為前朝遺陵藏寶之地其二,因今在水中,難以輕取,故留至今日。宜隱秘得之,嚴防事泄。”

兩人對視一眼,重新看向密卷,上麵所標示的地點果然是如今的水底。這麼多個年頭過去,春去秋來,地形也發生了一些變化,彆說是“輕取”了,就算謝馥要興師動眾地去取,恐怕也得找到善水性、不畏死的江湖人士,大張旗鼓、十分周折,且一旦遺陵被毀,裡麵的珍寶也就再也不見天日了。

“怪不得沒有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