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棠簡單回答過裴璟的提問,等著裴璟下一句話。
半晌,裴璟說:“我不會逼迫你也不會強求你留在我身邊,你無須擔憂。”
“你同其他人一樣,出宮歸家以後,若想改嫁旁人……”
他說著頓一頓,“也無關係。”
裴璟把話說得更為直白,宋棠同樣不與他繞彎子。
她問:“那你目的為何?”
裴璟抬眼,看一看宋棠,搖搖頭:“你能夠做想做的事,便足矣。”
宋棠不輕不重道:“我不信。”
“待我登基之後會與你一道丹書鐵券。”
裴璟語氣平靜,“我的話或不可信,但丹書鐵券必是可信的。”
丹書鐵券,意味著帝王無上承諾,福澤一世。
宋棠點一點頭:“丹書鐵券確實可信。”比一句口頭承諾來得有用太多。
話說到此處兩個人都陷入沉默。
須臾,宋棠出聲說:“我頗為好奇,寧王是何時注意到我的?”
不知為何,同裴璟聊天,宋棠沒有太多負擔。
抑或到得今日,她放下過往,心境不同,是以有此感受。
裴璟端起的茶杯恰遞至唇邊,聽言動作一頓,方慢慢喝得一口茶,一麵擱下茶杯一麵說:“有一年南苑踏青,你放了一個孔雀的風箏,蔣露卻故意鬨得你風箏掛在樹上,你回敬她三分,她便哭著要去找母後評理。”
宋棠:“……”
她默默看一眼裴璟,心說,你倒是比裴昭了解得清楚。
“寧王那時便注意到我?”
宋棠扶著眼前的那杯茶,轉一轉問,“後來呢?”
那個時候,她尚且是待字閨中的小娘子。
倘若裴璟有心……
宋棠正想著,耳中聽見裴璟道:“後來,我投身軍營,去了邊關。”
這話叫她一時怔一怔。
宋棠便清晰的回想起來了。
裴璟在邊關數年,重回鄴京的時候,她已是裴昭後宮妃嬪。
前世,她又是犯蠢愛慕著裴昭。
除非裴璟想要兄弟鬩牆,強奪她,否則有多少的心思也不得不壓在心底。
雖則這一次,他與裴昭,到底是兄弟鬩牆了。
但裴昭至死不知情,郭太後如今也一樣不清楚這些事。
宋棠又想,前世在她死後,裴璟究竟做過些什麼?
不過她沒有將這個問題問出口。
宋棠不問,裴璟也不說,哪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後來發生的事。
兩個人對坐著,又一次陷入沉默。
話說到此處,宋棠已將大半的事情確認。
裴璟說,他的目的在於她能夠做想要做的事情,而她重來一次,想要的首先是沈清漪與裴昭嘗她嘗過的痛苦滋味。這大概就是裴璟沒有要裴昭性命的緣故。
一個不能人道的皇帝,她不必忍著惡心侍寢,這是裴璟默默為她做的事情。
其後,是一個性命垂危的皇帝,免去她諸多後顧之憂。
她是講理之人。
裴璟不逼迫強求她,為她做這些事,不求回報,她心中也存著感謝之意。
可依然無法回應裴璟太多。
她對這深宮,這所謂的榮華富貴,實在沒有留戀。
宋棠起身離座,衝著裴璟一個深福:“此番得以與親人團聚,仍要多謝寧王殿下。雖往後未必有緣再相見,但定會祈盼殿下平順安樂,身體康健,如意吉祥。”
裴璟沒有出言挽留宋棠,放她離去。
眼前一杯茶慢慢的涼透了,羅漢床的人終於有所動作,重新將窗戶打開。
外麵又下起雨。
細細密密的雨絲隨夜風撲進來,裴璟將一杯冷茶飲儘。
前世,他自邊關凱旋,她卻成為了皇兄妃嬪。
皇兄寵愛她,她時時歡喜,每每見她,她看皇兄的一雙眼藏著綿綿愛意。
那個時候,他想著,一邊是他敬愛的皇兄,一邊是心係皇兄的她,他那些心思,自該歇了,免得叫所有人都難堪。卻不想,一朝後宮翻覆,她被打入冷宮,皇兄似恨她入骨,想要取她的性命。
當年,是在這德政殿外。
那一日雪下得極大,他跪於殿外,隻求皇兄饒她性命,而皇兄不允。
“她身在後宮,竟蠱惑於你,朕更加不能容她。”
可皇兄明知他與宋棠什麼都沒有。
他望皇兄放過她性命,說的也是看在宋家有功朝廷的份上。
他沒能救下她。
即便將最大逆不道的事情也做了,依舊沒有能救下她。
此後無數個日夜,他一遍遍想,若他有所求,唯望若有來生,她能自由自在,不必再經曆這一世辛苦。他在寺廟中為她點得一盞長明燈時,不曾想過,這世間當真會有重來一次這樣的事。
宋棠心裡沒有一個裴璟,他一直都清楚。
強求無用,且她曆經過情傷,大約對這樣的事情有所抵觸。
他又是這樣的身份。
若常常看著他,焉知不會想起那個傷害過她的人?
如此也罷。
她離開這皇宮回到親人身邊,自有親人愛她護她,她同樣不會委屈了自己。
而他,留在宮裡也好。
這皇位落到旁人的手裡,他不放心,他隻能保證自己不會傷她。
這般想來亦算得上是在守護她了。
裴璟偏頭看一看窗外,無論如何,起碼這一世,她想要的都已得到。
·
五月。
新帝正式繼位,改年號永平,是為永平元年。
朝堂上暫無什麼大變動,事事平順。
對於尋常百姓而言,一切如舊。
夏天卻是實實在在的到了。
天氣日漸炎熱,從清早開始便能覺出躁意,叫人不得安睡。
宋棠在鋪著玉簟的床榻上翻了個身,閉著眼,伸手想要去摸一把團扇為自己扇扇風,手指方才觸到扇柄,卻叫人先一步奪走了。下一刻,一股涼風襲來,叫人渾身舒坦,她勉力睜開眼,見娘親坐在床沿,卻也不嫌熱了,便挪過去,伸手將人抱住。
“娘親一大早的這是做什麼?”
她重新閉上眼,笑著懶洋洋說,“扇風這樣的事讓竹溪做便是了。”
宋母一麵含笑為女兒扇風,一麵將宋棠頰邊碎發彆在耳後:“說出來也不怕棠棠笑話,娘親昨夜做了個夢,夢到你不曾歸家,心中發慌,忍不住過來看一看。”
聽言,宋棠不得不睜開眼去看自個娘親。
她無聲看得一眼,又看得一眼,手臂把人纏得更緊,嬌嗔道:“一大早要惹人哭,昨日回來便被娘親抱著哭得好一場,眼睛這會兒隻怕還腫著。”
“左右是回來了,娘親莫慌。”
“往後日子還長著呢,女兒定會多多陪在娘親身邊,在爹娘身邊儘孝。”
宋母何嘗不曉得這些?
隻從前未曾想,女兒有回到身邊的一日,生怕全都是假的。
“太後娘娘仁慈,允你們歸家改嫁,娘親縱想留你也怕留不得太久。”宋母悄聲說,“咱家女兒可是塊香餑餑,不知多少人已私下裡同娘親打聽你改嫁之事。”
這話宋棠便不愛聽了。
她瞬間清醒,坐起身扶著宋母的肩膀,認真說:“女兒絕不會隨便嫁人。”
說著宋棠又輕哼一聲:“且不論那些人存的什麼心思,單我高興不高興,便一定是不高興。哪怕排起隊,那些人也輪不到我多看他們一眼。”
“若再有人問起這些事,娘親隻管放話,說我要為先帝守寡三年。”:-)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便不信還有人敢隨意打擾娘親。”
女兒剛回來,也是不好多說這些。
宋母同樣舍不得讓女兒輕易的出嫁,於是道:“棠棠且放心,你不點頭,娘親不會隨便應的。”
說著宋母一笑問:“可還要睡?”
“若不睡了,起來用早膳,娘親叫廚房準備的都是你愛吃的。”
“不睡了。”
宋棠順勢掛在宋母身後,抱一抱她,“陪娘親用早膳。”
歸家之後,宋棠也不做彆的什麼,整日懶散,除去吃、睡、看閒書,旁的一概不理。便是這般無所事事,一樣時刻心情舒暢。複過得半月,方才真正覺得,從前在宮中的那些勾心鬥角、爾虞我詐離她遠去,生出重獲新生的感覺。
裴璟所說的丹書鐵券同他承諾的那樣,在他登基之後送到宋棠手中。
宋棠不客氣收下,將它同從裴璟手中得到的牛角弓和那對兔兒爺放在了同一個匣子裡。
她明白,裴璟若哪日反悔,這丹書鐵券或許管用,或許不管用。
最為重要的始終是裴璟怎麼想、怎麼做。
她無法預測會不會有變卦的一日。
但,隻要那一日一天不來,她便一天不會將裴璟看作是同裴昭一樣的人。
一如在德政殿偏殿,宋棠對裴璟說過的“往後未必有緣再相見”,自宋棠回到宋家,從夏天到來年春天,他們都沒有再見過麵。直到,宋棠決定離開鄴京。
在家中閒賦得半年多後,宋棠終於想要做些什麼。
思來想去,她打定主意要去外麵看一看。
世間男子可誌在官場,寒窗苦讀,卻有足夠明確的目標。
而女子除去相夫教子還能做什麼呢?
宋棠想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留在鄴京,一個芝春齋的掌櫃的不足以令她尋到答案,唯有去外麵找一找。
爹娘雖有不舍,但見她心意已決,終是支持她,而她哥哥隻管允諾會幫她挑選幾個好的女護衛。宋棠沒有後顧之憂,然遲疑之下,想著,是否要與裴璟說一聲。
是知悉那一份丹書鐵券的她的哥哥宋雲章一句“也是個牽掛你的人”,叫她打算親口將欲離開鄴京之事知會裴璟。
這半年的時間裡,她自沒有刻意打聽過裴璟的消息。
但他作為新帝,整頓朝綱、勵精圖治、諸多新政,也是無須打聽便能知曉。
除此之外,最為人津津樂道的,無外乎他的後宮空空蕩蕩。
宋棠難免想起前世的他一直不曾迎娶王妃……
有一些話是不必挑破了說。
卻又不能什麼都不說。
重回皇宮,宋棠發現這個地方有著諸多變化,與她記憶中的是很不一樣了。
她乘坐轎輦至德政殿,去見裴璟。
裴璟恰巧正在同大臣議事。
宋棠在偏殿候得一刻鐘,裴璟議事結束,方被如今身為裴璟近侍的梁行帶去正殿。
與裴璟規矩行過禮,落座以後,宋棠單刀直入:“臣女不日將離開鄴京。”眼見裴璟臉上浮現錯愕之色,她知自個哥哥沒有出賣自己,又說,“今日特來與陛下辭行。”
裴璟麵上的錯愕轉瞬收斂,他問道:“準備去何處?”
宋棠說:“有許多想去的地方,也算遊曆。”
裴璟點一點頭,思忖間,起身道:“宋小娘子稍等片刻。”
宋棠看著裴璟去側間取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