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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彆的民眾慢慢散去,唯獨簡喬還站在城牆上,臉上帶著失魂落魄的表情。城牆的另一頭站著一名女子,她身邊簇擁著許多仆人和騎士,有的幫她打傘,有的幫她隔開人潮。

她拖拽著華麗的裙尾,不緊不慢地走過來。

“你就是簡喬?”她嗓音輕緩地問道。

簡喬這才收回凝視道路儘頭的目光,看向女人,然後驚訝地發現對方竟然是克麗絲公主。

“我是。”得知了對方高貴的身份,簡喬本該彎腰行禮。可素來謹小慎微的他竟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沒有半點表示。雷哲的離開仿佛把他的大腦連同半個靈魂都帶走了。

他整個人都處於淩亂、彷徨、無措的漩渦裡。他沒有辦法對外界做出反應。

克麗絲公主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他,末了勾唇一笑,這笑容很甜蜜,眼瞳裡卻淬著一層毒液。

兩名男仆嚇得臉色發白,直覺敏銳的簡喬卻完全沒有反應。

雷哲走後,他已經不能思考了。克麗絲公主對自己有沒有敵意,他完全不在乎,他隻想讓雷哲回來。

“花都伯爵果然名不虛傳,這張臉比我的還白淨。”克麗絲公主輕笑著讚了一句,然後踱步離開。她仿佛隻是來打個招呼。

簡喬既沒有客套地寒暄,也沒有躬身送人。他走到城牆邊,繼續看著遠方,宛如一尊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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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每一天,簡喬都在等待雷哲凱旋而歸的消息。

從初春等到初夏,又從初夏等到秋天。這一日,前線終於送來戰報,雷哲率領的先遣軍被蘭頓將軍率領的主力軍截殺,最後消失在荒原。

整個隊伍數百人,全都沒能回到營地。

布滿沼澤的荒原仿佛把他們吞噬了。

接到戰報的莫安皇後當場暈倒過去。而查理三世早在兩個月之前就死了,這對格洛瑞的軍隊來說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大戰爆發之際,國君卻忽然暴斃,這怎麼看都是凶兆。

莫安皇後足足在病床上躺了三天才勉強恢複精神。

“把簡喬給我召進宮來!”她沉聲下令。

數十分鐘後,簡喬被一名女官帶入了皇後的宮殿。他瘦了很多,臉色比以前更蒼白,眼裡的重重迷霧深得像淵海,吞沒了一切情感。

傷心、難過、悔恨,這些人類該有的情緒,都無法呈現在他過分俊美的臉上。

他坐在窗邊,人卻仿佛飄蕩在很遙遠的地方。

看見這樣的他,莫安皇後竟一時無言。過了很久很久,久到燭台上的火苗開始變得微弱,莫安皇後才緩緩開口:“我知道雷哲是為了你才拒絕了我為他安排的婚姻,也拒絕了我對他的保護。如果沒有你,他現在應該待在公爵府裡,笑著逗他的小貓小狗,或者陪伴他的妻子到處雲遊。”

簡喬瘦弱的身體微微一晃,看上去竟似一簇快要熄滅的火苗。

他低了低頭,把自己迅速泛紅的眼睛藏在陰影裡。

好在莫安皇後不耐煩看他這張善於蠱惑人心的漂亮臉蛋,閉上眼睛說道:“回去祈禱吧,用你最大的誠意為雷哲的平安歸來祈禱。這是你唯一能為他做的事。”

“走,我不想再看見你。”她擺擺手,嗓音十分疲憊。

簡喬默默站起來,默默躬身告退。

回到旅館後,他脫掉羊絨外套和長筒靴,赤著腳,隻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襯衫和一條黑褲子,捧著一盞包裹在玻璃罩裡的蠟燭,走到街上。

他徒步走進教堂,跪在上帝的麵前誠心誠意為雷哲祈禱,然後繞行整座格蘭德,每走一步便要在心裡默默念誦一句:“求上帝保佑我最親愛的人。保佑他能平安歸來。”

這種赤腳徒步,捧燭禱告的儀式是一項傳統,一旦開始就必須進行到底,不管刮風下雨還是冰雪覆蓋。每當家裡發生重大災難,很多人都會這樣做。

但簡喬卻是第一次。他來自於現代,來自於一個世俗的國家,來自於信奉科學的社會。他從不敬仰上帝,也不相信神跡。

可現在,他卻迫切地祈求著一場神跡。他希望雷哲能活著回來。

他赤腳走在街上時,很多人意識到了他在乾什麼。戰敗的消息已經傳遍整座城市。

於是不斷有人跟隨在他身後,形成一條蜿蜒的由人潮和燭光彙成的河流。這條河流緩緩繞行在每一條街道上,禱告聲四處彌散。

不知不覺,天空落下霏霏細雨。向來害怕風吹雨淋的簡喬卻完全沒有躲避。他甚至在想,這場雨會不會是老天爺給自己的回應?

雷哲能活著回來嗎?他是為了我才走的。他愛我,所以他消失了。

愛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

愛是毀滅。

行進中,這些念頭讓簡喬的心神幾近崩潰。

活了兩輩子,他身邊的人,包括他自己,似乎總是被愛摧毀。

於是回來之後,淋過一場秋雨,並且心力交瘁的簡喬毫不意外地病倒了。這場病來勢洶洶,幾乎在頭一天就剝奪了他行走的能力。他躺在床上一直咳嗽,咳得嘴裡全是血腥味。

醫生來看過幾回,最後都搖著頭走了。

簡喬知道自己活不長了。他怕死,可是他對死亡卻又有著準確的預知。他好好吃了一頓飯,補充熱量,然後用酸軟無力的手,寫了兩封歪歪扭扭的信。

一封信給雷哲,卻不知道該往哪兒寄。一封信給莫安皇後,當天晚上就被女官送到她本人手裡。

翌日清晨,莫安皇後便坐在了簡喬的病床邊,把幾張薄薄的地契當著他的麵撕成碎片。

“雷哲的確一早就知道你的領地裡隱藏著幾個優質鐵礦。他也的確想要控製你,順便把鐵礦控製在手裡。他結識你的目的是為了我,而我想當女王。我們需要軍隊,需要兵器。”莫安皇後毫不避諱地說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野心。

“我知道,否則一個小小的伯爵,一家小小的珠寶店,用不著他那麼費心。”簡喬的嗓音十分虛弱,間或夾雜著劇烈的咳嗽。

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就已經猜到了雷哲的目的,卻因為渴望對方身上的光與熱,允許了這樣的靠近。

莫安皇後目光銳利地逼視他,說道:“可他後來對你是用了心的,否則他不會拿自己的命換了你。”

“這個我也知道。”簡喬閉上眼,鎖住急湧的淚水。

“你的命是用我弟弟的命換回來的,所以你必須活著,明白嗎?活到我弟弟平安歸來。”莫安皇後握住簡喬瘦弱得隻剩下一把骨頭的手,近乎於威脅地說出這句話。

然後她略微揚了揚下頜,一大群宮廷醫師便走進來,替簡喬看病。

早已放棄掙紮,準備任由自己陷入永遠漆黑的沉眠的簡喬,卻在此時此刻掙紮著坐起,眼裡的重重迷霧像是被狂風吹散,顯露出火焰燃燒般的光華。

他要活著,他要活到雷哲平安回來!

第41章

簡喬一旦下定了某種決心就必然會做到。

除了吃飯喝水,其餘時間他基本上都在沉睡。他的氣息越來越微弱,%e8%83%b8膛的起伏幾乎看不見。這讓他的仆人每每都心驚膽戰,唯恐他無聲無息地死了,於是顫巍巍地伸出手來探他的鼻息。

莫安皇後經常來看他,走的時候臉色一次比一次凝重。

簡喬已經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可他的臉龐依舊那麼美麗。

這種美是一種凝固的,死寂的,開到荼蘼即將凋零的美。花兒的生命周期往往是短暫的,這是它們的宿命。

簡喬也不例外。像他這樣的人,大多是活不長的。

莫安皇後每天都在等待簡喬的仆人把他已經死亡的消息送進皇宮。可是奇跡般地,他卻撐過了一天又一天。他躺在床上,沉陷在厚厚的棉被裡,幾乎沒有氣息的樣子看上去像個活死人。

可是每天清晨,當薄霧消散天光照進窗口的時候,他卻會艱難地睜開眼,問一句:“雷哲今天有沒有回來?”⑧思⑧兔⑧文⑧檔⑧共⑧享⑧與⑧線⑧上⑧閱⑧讀⑧

得到否定的答案,他便會閉上眼,之後的一整天都不再醒來。仆人隻能捏開他的下頜,把粥水和藥水硬灌進去。

以往的每一天,他都會被失眠和夢魘折磨。睡覺是他最恐懼的事。然而現在,他想讓自己沉睡多久,便可以沉睡多久。他終於克服了自己最深的恐懼,卻陷入了更深的恐懼。

他害怕失去雷哲。

他就像一顆微弱的火星,掩埋在很深很深的灰燼裡,這灰燼讓他絕望,卻也讓他的餘熱始終不曾散去。

連莫安皇後都為他的頑強感到心驚。

他活著似乎隻是為了等待雷哲。

漸漸的,莫安皇後對他的恨意也淡去了。這樣一個愛而不自知的人,她隻會可憐他。

冬日來臨之前的一天,簡喬的男仆像旋風一樣衝進旅館,撲通一聲跪在床邊,氣喘籲籲地說道:“主人你醒醒,雷哲大人回來了!主人你醒醒!你等的人回來了!格洛瑞勝利了!”

此時已近黃昏,正是逢魔時刻。

簡喬的神誌早已陷入黑暗的深淵,不曾蘇醒。他隻在每天早晨天光乍現的時候才會醒來片刻,用乾燥開裂的唇瓣,問一問雷哲的消息。他早已枯竭的生命力必須節省再節省才能一直支撐下去。

他知道,自己清醒的時間越長,活著的時間就越短,那樣就等不到雷哲了。

他眼睫顫了顫,終是歸於平靜。

男仆喊了好幾聲都未能把他喚醒,便也放棄了。

是夜,一輛馬車緩緩停靠在旅館門口,然後,一名身材異常高大的男子從車裡跳下來,繞到旅館側邊,抬起手攀住管道,似乎是想爬上去。但他剛爬了兩步便擰了擰眉頭,露出不適的表情。

“讓店主帶你上去吧。你全身都是傷。”一道蒼老的聲音從馬車裡傳來。

男子答應一聲,然後便走到亮著燭光的窗前,露出一張俊美的臉龐,赫然正是雷哲。

他回來了,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額際,顯然剛洗過澡,身上還裹纏著厚厚的紗布。

“醫生讓你彆洗澡,你偏要洗。傷口碰了水有可能潰爛。”老公爵從車窗裡探出頭來,表情十分憂慮。

他們父子倆都活著,而且還打了勝仗,原本想建功立業的安德烈親王反倒死了。

“不洗澡身上會有血腥味。”雷哲敲響了旅館的大門。

“我怎麼不知道你有潔癖?”老公爵詫異地問道。

雷哲繼續敲門,不曾回答。

老公爵看向三樓的陽台,了然道:“是他有潔癖?”

雷哲還是不曾回答,跟在店主身後,輕手輕腳地上去了。凱旋之後,他沒回公爵府,也不去軍營與將士們同賀,更未曾入宮見一見莫安皇後,反倒急急忙忙趕到這家旅館。

他心裡藏著誰已不言自明。

老公爵搖搖頭,對著初冬的細雨歎出一口飽含濃霧的白氣。

兩名男仆悄無聲息地幫雷哲打開房門。他們原本還想點燃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