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漸漸地,目光落到她身後門口的方向,仿佛看到了什麼似的,眼睛驀然睜大,死死地盯著,目露恐懼之色。
嘉芙回頭,見身後空蕩蕩的,門外黑黢黢一片,並無任何異物。
二夫人卻連坐也坐不穩了,滑跪在了地上,哭著磕頭:“求你了,放過我兒子吧……我不是故意的……你也不要來找我……我給你燒紙錢,我去給你做法事,你快回去,你不要來找我……”
“二夫人!二夫人!”
仆婦驚慌呼喚,上去要扶她,二夫人卻大叫一聲,跟瞧見了厲鬼似的,推開那幾隻手,從地上爬了起來,掉頭沒命般地跑,一頭撞到了牆上,“咕咚”一聲,雙目翻白,人便倒在了地上,昏迷了過去。
仆婦們又驚又怕,紛紛看向嘉芙。
嘉芙讓人將她抬回屋裡,命仆婦下人各司其職,大房那邊也來了消息,說辛夫人亦病倒了,發燒說起胡話,好在全哥傷情還算穩定,並無繼續惡化,嘉芙又請太醫前去診治了一番,過後安排休息。
這亂糟糟的一夜,終於徹底過去了。
第二天的深夜,裴右安趕了回來,聽嘉芙講述了一遍經過,沉默之時,下人來稟,說裴荃在外求見。
嘉芙跟到了門口,見裴荃牽著孫子,兩人立於院中。他神色憔悴,雙目浮腫,整個人看起來陡然老了不少,看見裴右安,話未開口,先便泣不成聲,撩起袍角竟要下跪。
裴右安上去一步,立刻將他托起,請裴荃先至家中祠屋稍候,說完話,見那孩子仰頭望著自己,純淨雙眸,懵懵懂懂,摸了摸他的腦袋,隨後叫人,去將裴修祉一並傳去,說道:“你告訴他,我有話說。”
下人領話,轉身匆匆而去。
裴右安待要出去,腳步卻又停了下來。
他轉過頭,望向立於門裡正凝視著自己的嘉芙,朝她微微一笑,笑容溫暖無比。
等嘉芙亦回他以笑。
他點了點頭,隨即牽過那孩子的手,帶著朝外走去。
嘉芙目送他的身影,漸漸出了院門。
這個深夜,國公府的祠屋之中,燭火通明,長燃不熄,裴右安和裴荃、裴修祉在裡,停留了很久。除了裴家先祖,沒人知道他和他們說了什麼,候在祠屋外的下人,後來也隻隱隱聽到裴修祉的哭聲從門裡傳了出來。
裴右安離開之後,他還跪在先祖位前,久久不起,直至天明。
裴右安回房時,已近四更。嘉芙一直在等著他,聽到那熟悉的沉穩的腳步之聲,心中歡喜,立刻飛奔到了門口迎他。
這輩子,從相識至今,彈指之間,忽忽竟已有十數載了。她不複豆蔻青春,他也早過而立,開始步入中年。身邊的人,來的來,去的去,雲卷雲舒,是非難斷,但唯獨兩心,依然如故。
在他的麵前,她永遠還是那個當初在驛舍裡喚他大表哥,不顧一切朝他飛奔而去,一心隻願纏依於他的嬌嬌少女。
裴右安推門而入,見她麵帶笑容,飛快地迎向自己,這一夜,尚殘留在心中的那些沉重和遺憾,頃刻間煙消雲散。
他笑著,將她抱了起來,送到了床上,低聲責備她還不睡覺。
嘉芙仰麵於枕,手拽著他的衣袖:“你沒回,我不睡!”
裴右安一笑,帶了幾分寵溺般的無奈,脫了外衣,隨她躺了下去,側身過來,一臂攬她入懷,輕輕拍了拍她的後心:“我回了,睡吧。”
嘉芙胳膊習慣地抱住了他的腰身。
“大表哥,有需要我做什麼的嗎?”
片刻後,她輕聲問。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
“芙兒,明日家中舉喪,對外隻說庫房失火,火勢蔓延,不幸波及了人命。外頭的事我會出麵,其餘……”
“我知道。”嘉芙立刻點頭,“我已吩咐過檀香,明早便將我東西收拾過來,我住些日子,料理事情。”
“辛苦你了。”裴右安撫摸著她的長發。
嘉芙衝他一笑:“我不辛苦。你才是。”
裴右安親%e5%90%bb她,最後將她緊緊地抱在懷中,歎息了一聲:“芙兒,叔父會好生教養那孩子,修祉也在先祖麵前起誓,往後定要憤發向上,照料好他的母親和一雙兒女。方才回來之前,我也去看了辛氏。見她如今這個樣子,我想起十六歲那年,她在父親牌位前怨恨詛咒時的一幕。因我當年之出生,他們的一生也隨之改變,便如辛氏,幽怨一生,時至今日,方有所解脫。有時我忽發奇想,倘若這世上從沒有過我,他們的一生,是否應會比現世喜樂?”
嘉芙搖頭。
“大表哥,前些時日,我讀佛經,論及人生之苦。何謂八苦?生、老、病、死,恩愛彆,所求不得,怨憎會,憂悲惱。人生而在世,苦痛便如影隨行,智者超脫,不靈者作繭自縛。即便沒有你,他們的一生,亦會有彆的苦痛。根源不在你,而在於人心。”
“我也不管他們如何,我隻知道,大表哥,沒有你,我這一生,永無喜樂。倘若我說,上天安排你來人世,叫我兩世為人,就是為了成全於我,你信也不信?”
裴右安目光略微驚奇,卻沒有開口打斷,等待著她的繼續。
“大表哥,你可還記得,從前你說,你也不知自己上輩子做過了什麼,這輩子得我相伴,當時我是如何應的你的嗎?”
不待他應,她接道:“當時我說,你上輩子救過我,這輩子我牢牢記得,所以雖然你忘記了我,但我卻賴上了你。”
“我說的是真的。哪怕那些隻是一個夢,惟有所經曆,我才知道,因為大表哥你,我變得如此幸運。”
“這一輩子,縱也有不如意事,但我卻是個有福之人。”
她的語氣,鄭重異常。
裴右安凝視著她。
嘉芙依偎了過去,雙臂緊緊摟住他的脖頸,唇貼在他的耳畔,低低地道:
“大表哥,那時候,你也是我的大表哥,我也是你的表妹,我卻不知道你有多好,更不知道你所背負的苦痛,我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你我彼此陌路,直到後來,餘生唯一一次再遇,在我最為絕望無助之時,你毫不猶豫地救了我,那時我才知道,這個世上,原來還有像你這般磊落清正的男子。好不容易有了這輩子,我記住了你,大表哥,你說,我怎可能再次錯過?”
裴右安的眸底,有細細的微光閃動。
“芙兒,我想聽你告訴我你的前世之夢,想知道,我在你的夢裡,是如何救過你的。”
嘉芙眉目含笑,指尖愛憐地撫過他清瘦而英俊的麵龐,最後湊過去,親了親他:“那你可要做好準備。畢竟,那可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故事。”
裴右安微微一怔,隨即失聲而笑,將嘉芙整個人抱了起來,帶著她在床上滾了一圈,最後讓她趴在了自己的%e8%83%b8膛之上。
四目相望,兩人彼此看見了對方瞳仁裡映出的那個自己。▃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我們不是已經有了現世嗎,我與芙兒,這一輩子,永不分開。”
他含笑,一分一分地收緊圈住她的臂膀,直到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二人中間,再無半分間隙。
……
後記。
……
清晨,山色霽明,朝陽升舉,伴隨著一陣悠揚的晨間鐘聲,皇家慈恩寺的大門之外,來了一對特殊的香客。男子人到中年,青衫布鞋,高瘦英俊,尋常文士的打扮,婦人貌美至極,最難得的,眸光依舊如少女般清亮,唇角微微盈笑,周身也無任何多餘裝飾,但依著丈夫,二人並肩立於山門之外,卻顯真獨簡貴,非同俗流。
僧人自然識得這中年夫妻,方丈聞訊,為表敬意,亦親自出來相迎,向門外夫婦合十為禮,二人向方丈還禮之後,入了山門,向裡而去。
這男子是裴右安,女子便是嘉芙。
這一年,已是永頤九年。
兩年之前,被先帝指為顧命大臣的裴右安,在攝政多年之後,還政於十四歲的皇帝,少年皇帝開始親政。
這兩年間,裴右安依舊身居廟堂,輔佐皇帝,但諸多朝事,逐一放手,俱由皇帝自己做主。
三個月前,帝滿十六歲,在另一輔政張時雍因年邁體衰,遞呈告老折後,感其多年輔政辛勞,立其孫女為後,待帝年滿十八,再行大婚。
隨後,恰平靜了多年的關外再起風聲,裴右安便向少年皇帝上了一道請命疏,稱自己當年蒙先祖帝錯愛,忝居高位多年,如履薄冰,不敢懈怠。所幸皇帝真龍天子,天資卓越,如今已然成人,親政兩年,赫斯之威,天下敬伏。自己也願再為皇帝負戈前驅,但心之所在,卻非朝堂,而是少年之時曾灑血戍衛過的關外之地。他願請命,再赴關外,為皇帝,為大魏百姓,亦是為自己之本心,戍邊守城,懇請皇帝予以準許。
少帝不允,裴右安心誌堅定,再上二疏。
三疏之後,少帝含淚準奏,下了一道聖旨,保留太傅輔政這將近十年間的所有銜職,不再另封他人,加封晉王,淩駕宗親之上,位列親王第一,麵君永不跪拜,王府傳承永世,與國同休。
過去的這將近十年間,大魏可謂“道無不行,謀無不臧,君聖臣賢,運泰時康”,裴右安總攬國事,威望素著,而少年皇帝,隨著慢慢長大,這幾年亦嶄露頭角,不但沉穩睿智,隱隱也開始顯露出他君臨天下、祲威盛容的帝王之態。朝野暗傳,張時雍的告老,實為少帝不滿其近年有結黨之勢,遂暗迫所致,至於又立其孫女為後,而將婚期延至兩年之後,則為懷柔之策,既彰顯帝王成年,又能安撫人心,待到了兩年後,那時世事如何,誰又能說得清楚?
早幾年前起,便有人私下議論,雖說這些年,君臣相和,但一個是權傾朝野的顧命權臣,一個是鋒芒畢露的少年皇帝,在裴右安掌政長達將近十年之後,要他日後還政於帝,過程恐怕少不了要起波折。
萬萬沒有想到,三疏一旨,短短數月,風雲未起,朝事便已塵埃落定,裴右安不日即將離京,今早帶著嘉芙出城,二人同來皇家慈恩寺,留隨行於山下,入寺後,先去拜過裴家根本堂,再拜衛國公、祖母,最後行至姑母生前曾留居過的那所院落,夫婦二人入內,在院中向著居所和先帝陵墓的方向,跪地各行稽首之禮,遙空跪拜過後,出來,傳話僧人,往後再不必空留此院,可物儘其用,此亦應當為天禧元皇後之心願。
兩人在寺中一直徜徉至傍晚方辭行,被僧人送出山門之外。
裴右安攜著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