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頭看一眼阿弦,終於向她一笑,笑容裡卻是五味雜陳。
含元殿。
武後仍是坐在長長地書案背後,桌上堆積著群臣呈上來的折子。
聽崔曄見禮完畢,武後才抬頭道:“我隻命人傳召十八子,崔卿如何也不請自來?”
崔曄道:“臣是為秋試題目而來,上次所選,娘娘不滿意,故而尚書大人同我又另擇擬了幾個。”
武後笑道:“莫非是正好兒遇見了十八子?”
崔曄沉默,繼而道:“並不是,昨夜阿弦留宿臣的府中。”
武後道:“這又是為何?”
崔曄道:“娘娘原先知道,阿弦乃臣救命恩人,但最近她身上很不太平,大慈恩寺的窺基法師甚至因此起了護庇之心,偏法師近來不在長安,臣自然責無旁貸。”
武後方道:“原來如此,倒也有些道理。不過……”武後語聲沉%e5%90%9f,忽地一笑,“不過恐怕要讓崔卿失望了。”
崔曄抬頭:“娘娘何意?”
武後淡淡道:“今日之事,隻怕你護庇不了他了。”
崔曄道:“臣駑鈍,仍不解娘娘的意思。”
武後的手指輕輕地敲在桌上,片刻方道:“好,免得你蒙在鼓裡不明所以。我今日召十八子入宮,不為彆的,正是為了……他對周國公所說的那一番話。”
阿弦在旁聽到這裡,實在忍不住:“什麼話?”
武後未做聲,旁邊的牛公公喝道:“大膽,小小地九品官,恁地無禮。”
武後卻並不理會這節,隻看向阿弦道:“你自己說過的話,你莫非忘了,還是不敢承認?你同周國公告密,說他那一次進宮行刺,是被梁侯利用摩羅王妖術蠱惑所致,可有沒有這種事?”
崔曄麵無表情,因之前在殿外他就已經猜到今日進宮必為此事。
阿弦卻很覺意外,她本能地轉頭看了眼崔曄——此刻也才明白方才崔曄在外頭說“不要承認”是何意思。
但是……不承認?
既然武後知道了此事,思來想去,隻有從賀蘭敏之口中泄露的唯一可能了。
所以武三思方才出殿才是那種陰狠的神情,武後必然是因此事而質詢過他了。
可敏之卻並不是直接從阿弦口中得知,而是從袁恕己口中知曉。
如果這會兒她堅持不認,卻把袁恕己置於何地?
若武後一心要追究此責,阿弦不認的話,擔起責罰的,自然不是彆人,正是袁恕己了。
豈不是等於間接害了他。
武後道:“怎麼不說話了?”
阿弦抬頭道:“是我說過的。”
失笑。大概是怒極反笑,武後冷看著阿弦:“你好大的膽子!”
此時此刻,阿弦反而冷靜之極,她並不害怕:“娘娘,我膽子並不大,恰恰相反,昨晚上看見崔府的老虎,還嚇得兩腿發軟。但是我之所以說那些話,是因為我親眼見到的,因為那是真的,所以我才敢說。”
“真的?”武後冷笑,“死到臨頭了你還敢在這裡胡言,照你所說‘親眼見到’,那,摩羅王跟梁侯密謀之時你莫非在場?”
阿弦搖了搖頭。
“既然不在場,何談親眼所見,子虛烏有而見麼?”武後道:“我知道你有些許過人之能,但你靠著一點兒小聰明,刻意挑撥皇親之間的關係,圖謀叵測,其心可誅,你當我會坐視不理嗎?”
阿弦道:“我沒有刻意挑撥,梁侯他……”
“阿弦。”出聲的是崔曄。
阿弦止住,轉頭看他,崔曄道:“彆說了。”
原來崔曄早看出來,武後的怒氣已經到達了極至,纖纖的五指扣在桌上,修長的指甲掐著桌子,因太過用力,指甲有些泛白。
“看樣子,你實在是被人庇護的很仔細,以至於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武後凝視阿弦,一字一頓道:“我絕不容許你這樣彆有用心的人在長安妖言惑眾,鼓惑人心,來人!”
殿外早就守候多時的金吾衛閃身而入。
武後道:“將十八子拿下,關入大牢,著丘神勣詳細審問,看他有無同黨!”
兩側金吾衛正要上前,崔曄在阿弦身前一擋:“天後!請天後開恩!收回成命!”
武後目光轉動看向崔曄,一刻沉默,過了會兒,才慢慢道:“崔卿,你……可知道,我從來不曾見你如此情急地要護著一人。”
這一句,彆有深意。
崔曄垂頭:他如何不知,這會兒越是懇求武後,以武後的性子,越是不會應允,但是現在事關阿弦的並不僅是牢獄之災,而是那無形中的性命威脅,如果讓阿弦離開自己的身邊兒,在金吾衛的大牢裡,隻怕暗中環肆的,比明麵上的丘神勣還要可怕。
所以才不顧一切。
阿弦在旁望著崔曄,又看看在上的武後,忽然明白了武後所指。
“娘娘,你是不是覺著,崔天官跟此事有關?”阿弦問。
武後挑眉:這一句本是她並沒說出口的潛台詞。崔曄如此不顧一切護著阿弦,不禁讓她疑心……隻是未敢輕於言語。
阿弦道:“摩羅王並沒有真的死去,他想要借屍還魂,所以窺基法師跟阿叔才護著我。如果此事有阿叔插手,最好的法子是讓我死了,畢竟死無對證,如何還要拚命護著我?且如果是他插手,又怎會光明正大地讓我借宿崔府。阿叔心底無私,娘娘又何必這樣疑心。”
雖然崔曄攔著不許她說,但阿弦已經不在乎所有了:“梁侯跟周國公本就水火不容,用不著彆人挑撥,娘娘自己知道他們是什麼情形,何必遷怒於我。如果要殺了我,也不必找這許多借口,更不要白白地冤枉他人,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就是了。”
阿弦說罷轉身,拍拍手對金吾衛的人道:“來吧,要打要殺,任憑你們!”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夥伴們~~mua~這次給逢生英俊的臉麼麼噠(╯3╰)
書記:我的小弦子,好棒Q。Q
阿叔:→_→
☆、第168章 五分勝算
崔曄回首, 向來清寂不動的人, 雙眼卻在瞬間隱隱泛紅。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衝動行事了,方才的“不顧一切”, 非但於事無補,更像是把阿弦往那牢獄中狠狠地推了一把。
凝視著那有些瘦弱地身影被金吾衛的人簇擁著出殿而去, 竭力的隱忍讓雙眸越紅,口中似乎泛起一股淡淡地鐵鏽氣。
但與此同時, 身後書案後的武後,心中卻更加的不受用。
望著這“少年”在自己勉強昂首朗聲而言,看著阿弦稚嫩而有些清瘦的臉上那股決然不懼的神情,“他”的雙眸清澈無塵,言語之中,更顯得心下無塵。
幾乎映襯的高高在上的她……這樣深沉, 疑慮,狹隘, 十分……
不該。
向來冷絕無情的皇後, 似乎發現自己的舉止反應有些異常。
誠然,在聽說賀蘭敏之親自向她陳詞,說是阿弦“通靈”所見——是武三思同番僧摩羅王合謀來算計他之後……
武後明白這件事未必是不可能的,以武三思的為人, 十有八/九做得出來。
但是……一想到那個叫十八子的少年,武後有一股難以按捺的惱怒不悅。
皇族之間再怎麼內鬥也好,用不著一個外人在中間煽風點火。
尤其是那個“少年”,——從第一次見阿弦的時候, 武後心中就有種揮之不去的“抵觸?感”,仿佛很討厭見到“他”。
武後把這認為是天生的“惡感”。
在聽敏之如此訴說之後,武後第一便把武三思叫來,當麵喝問是否有此事。
果不其然武三思抵死不認,畢竟對他而言摩羅王已死,死無對證,武三思唯一吃驚的是為何世間會有人知道此事。
可武三思雖巧舌如簧,但種種表演,自瞞不過武後的雙眼,在聽說有人看見了他跟摩羅王的合謀之時,那兩隻鬼祟的眼睛瞳孔收縮,第一時間透出一種心虛的駭然。
武後看的明白,恨不得立刻將武三思打死。‖思‖兔‖在‖線‖閱‖讀‖
但同時武後也知道,就算武三思跟摩羅王設計,他也未必知道摩羅王是讓敏之刺殺自己。
看在他還算得力的份上,武後隻將他敲打了一頓,命他自行警醒便罷了。
故而最後,所有的怒火,都落在了最後的阿弦身上。
可是,看著阿弦被金吾衛帶走,武後心裡極大地不適起來:她覺著自己可能做錯了。
這種感覺讓她很不喜歡,就像是從來%e8%83%b8有成竹篤定自若的人……忽然有了一絲兒瑕疵。
就好像方才她發現崔曄在她麵前也露出了這樣一個“瑕疵”。
——要知道,就算當初點撥他儘快處理盧煙年之事,崔曄都未曾如此失態。
含元殿內,君臣兩個,各懷心思。
各自的心潮澎湃,似雲氣翻湧,如海上潮生,卻又各自按捺,隱忍的隱忍,剪除的剪除。
最後,各自又歸於平和冷靜。
武後先行笑了聲,然後若無其事道:“這個十八子,雖然行事鬼祟不為人喜,倒也是個有膽敢說的性子。”
崔曄道:“阿弦年幼無知,有口無心。”
“你錯了,”武後道,“他雖年幼,並不無知,有口,也有心。不過他有一點說錯了,那就是……我從未懷疑過崔卿。”
崔曄垂首:“多謝娘娘。”
武後深深打量:“不過我很是不解的是,崔卿你對他著實是……與眾不同,難道,僅僅是因為當初的救命之恩?”
“起初如此,但……”崔曄垂首,忽然不想再加任何的矯飾,“但是讓臣想要不顧一切護著她的,是因為阿弦的赤子之心。”
武後微微動容:“赤子之心?”
崔曄道:“是,她從小兒雖顛沛流離,卻仍不失初心,雖曆經生死波折,見慣世態醜惡,仍著向光明,她著意對任何人都以真心相待……”
老朱頭,陳基,虞娘子,袁恕己……一個個人影從眼前而過,或許,還有他自己。
他緩緩抬頭,目光平靜,心裡卻是碧海潮生:“如果可以,臣願意傾儘所有,護她平安。”
目光相對。
武後忖度:“那你……要如何護她平安?”
崔曄搖了搖頭:“臣不能。”
她有些意外:“這般輕易就說不能?”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她笑:“崔卿,你是否有所怨言?”
崔曄道:“臣隻是在自省,方才的確是意氣用事,已經失去人臣的本分。”
武後尋味“意氣用事”四字,一刹那心亂。便沒了再說下去之心,草草道:“既如此,你且退下吧。”
崔曄拱手行了個禮,平靜如水地退出殿去。
禁軍大牢。
阿弦坐在角落,看天觀地,心想:“我跟長安雖有些緣分,跟長安的牢獄卻最是有緣,一來就在京兆府大牢裡混吃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