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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倘若明朝金樽空對月, 她自問也不會太悵然。

唯一例外的一次, 是那天早上楊謙南來接她。

那時傅籌一家還在。傅籌來上海是有公務在身,抽不出空陪小星星, 於是就把女兒托付給楊謙南這位名義上的乾爹。

楊謙南帶著小星星去逛迪士尼,順帶惦記上了溫凜,打電話問她:去不去?

溫凜奇怪道:“她媽媽不帶她嗎?”

楊謙南說:“姚馨肚子裡不還有一個呢麼。讓她帶著散個步還成, 遊樂場人烏央烏央那鳥樣, 有點閃失怎麼說?”

溫凜詫異得說不出話。上回見到姚馨,可一點沒看出來孕態。

一眨眼, 傅籌家果真要添二寶了。

而溫凜連小星星都覺得陌生。

她見過小星星一麵,還是無法將她和當年那個小嬰兒對上號。她太真實、太鮮活了, 好像天生就是這樣一隻健碩的小動物。溫凜抱著她坐在副駕駛座,手腳都局促,四十斤重的小家夥,壓得她腿失去知覺。

溫凜原本挺喜歡小孩子, 可是真正麵對這麼脆弱又好動的小孩,她隻有手忙腳亂的份。小姑娘全無在她媽媽麵前的文靜,手舞足蹈地和楊謙南打鬨。溫凜害怕她被慣性甩下來,隻好一直虛扶著她的腰,當她的肉墊子。

偏偏楊謙南這個人,天生擅長刺激小姑娘。

楊謙南開著車,一邊和小星星聊天,說你馬上要有妹妹了,開不開心?

小星星細聲細氣地說開心。

楊謙南氣定神閒道:“那你現在不是你們家最小的,不能叫小星星了,應該叫大星星。”

“啊——”小姑娘尖叫著去撕他的脖子,說:“你才叫大猩猩!你才叫大猩猩!”一下撲到駕駛座上。

溫凜嚇得趕緊抱住她,生怕她摔下去。

楊謙南被兩隻細瘦的小胳膊勒住脖子,分外享受似的,淺淺地笑。

溫凜端詳他的臉,覺得這笑容觸目驚心。年輕的時候她覺得他這輩子不會有求而不得。可是他看著小女孩的那種眼神,分明是豔羨而又無奈的溫柔。

但小家夥並不總是可愛。這個年紀的小孩都有一種沒完沒了的固執,像卡殼的磁帶,精力根本用不完,一直衝楊謙南高聲叫嚷:“你才叫大猩猩呢——!”

溫凜怕影響楊謙南開車,隻好低聲附在小姑娘耳邊,溫聲哄她:我們不要理他,你乾爹最壞了。

楊謙南聽見這句話,虛虛瞟她一眼。

下車的時候,楊謙南望著小星星的臉,莫名對她說:“她出生的時候你還看著。”像是自言自語。

溫凜無動於衷,蹲下去給小星星穿鞋。

傅籌把行程全給他們安排好了,周到地訂了個導覽服務。小星星看上去也熟門熟路。現在的小孩不比從前,五六歲的年紀,全球六大迪士尼樂園去過四個,上海這一個隻能算墊底。溫凜牽著她的手,有種被小星星帶著逛遊樂場的錯覺。

小姑娘人小鬼大,聽說她在美國念過碩士,用英文問她:那你有沒有去過Orlando?

溫凜點點頭。

小姑娘就開始抱怨,說上次她爸爸時間太趕了,沒有帶她去成奧蘭多的迪士尼。她講英文的時候詞法很簡單,但一口國際學校教出來的標準美音,眼睛撲閃閃地問溫凜,好不好玩?

溫凜怔忪了好一會兒,久到楊謙南都在看她,才很敷衍地說,還可以吧。

楊謙南趁導覽陪小星星上了過山車,摸了摸她臉頰,調侃:有心事?

溫凜笑笑說沒有。

可是他們等著一輛過山車,有大段空暇時間。她還是開口,給他講了那一年發生的事。

那幾年的空白,楊謙南對她一無所知——

14年末,她還懷揣著長留美國的心思,已經找好了心儀的實習,假期和朋友一起去奧蘭多度假,看迪士尼的聖誕煙火。

改變這一切的,是一場槍擊案。

那場槍擊案本來與她身邊的任何人都無關,隻是發生在美國校園裡普普通通的一起襲擊。兩人受傷,都是亞裔學生。

新聞還沒出來,留學圈的社交網絡上已經轉瘋。

溫凜媽媽一直很關心她的動態,不知從何處聽來了這個消息,平時節儉不打越洋電話的母親給她轟了一萬個來電。但她那時在奧蘭多跨年,煙火璀璨,沸反盈天,她沒有聽到鈴聲。

她打回去的時候,接的人已經是父親。

他說傳出來的模糊照片裡,受害人穿的衣服她好像也有一件,她媽媽幾乎急瘋,半夜進了急診。

“醫生說已經脫離危險了,你媽有我看著呢,沒事!”她爸爸故意說得輕描淡寫。

那一年的煙火一直印在她的腦海裡。

所以周正清問她願不願意回國的時候,她心裡竟然有一絲如釋重負。

從08年她上大學的那一年起,她望見的總是異鄉月。去年中秋她回國,八年來第一次能和父母一起喝中秋時節的黃酒,吃家裡人親手做的月餅。蘇州連著下了好幾天雨,天色陰沉沉,探不到月色,溫凜躺在雨夜裡心想,彆處當然能看見月圓,可是也許她根本沒愛過月亮。

她好像一個長途跋涉的旅人,在二十七歲前不知疲倦登到山頂,卻發現她想要的一直都在山腳下。

溫凜也說不出來,她對楊謙南講這些是為了什麼。

楊謙南看著飛速穿掠的過山車,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隻淡淡說:“回來了也挺好。”

小星星玩了一整天。

入夜時分,他們走在園區的主乾道上,溫凜停下來給小星星買汽水。楊謙南帶著小星星避開人群,替她擋著寒風,捧著她腮幫子問她累不累。小星星搖頭說不累,接著拽拽他的袖子,問他:“待會兒凜凜阿姨也跟我們一起回去嗎?”

楊謙南看了溫凜一眼,說,“她回她自己家。”

小姑娘噢了聲。

楊謙南忽然蹲下來,問她:“你想讓她跟著你回去嗎?”

小星星迷茫地看著他,好像不懂大人為什麼要這麼問。楊謙南托住她兩條胳膊,把她撐起來,說:“你過去問她,願不願意跟你回家。”他附耳在她耳邊,不知和她達成了什麼交易。小星星半懂不懂,笑嘻嘻地點腦袋。

穿灰色毛呢裙子的小姑娘從他的影子裡跑出去,戴著他買的米奇頭套,像一隻小喜鵲,朝著他舊時的愛人奔跑。

月光裡,溫凜接住她,問她:“你怎麼過來了?”

小星星衝她詭異地招招手,溫凜便側蹲下來聽。稚嫩的童聲毫無預兆在她耳邊炸響:“我乾爹問你——願不願意跟他回——家——!”

一切早已難說清,那一刻她有沒有動搖過。

溫凜當然沒有把一句童言當真。偌大的不夜城裡他們彼此都是過客,楊謙南把歸途中睡著的小星星交回到她父母手裡,又啟程送溫凜回家。

逛了一夜熱鬨焰火,小孩子尚且精疲力儘,兩個大人無不麵露倦容。車到了她家樓下,楊謙南讓她陪他坐一會兒,溫凜便沒有立刻下車。

楊謙南說他明天的飛機,離開上海。溫凜點點頭,在離彆麵前表現得很寡淡。

她對此無動於衷,好像早知會有這麼一天。他途徑這座城市,但總要回到他該回的地方去。

各自沉默了一會兒,溫凜忽然扭頭說:“那今晚就彆走了吧。”

已經是午夜時分,他第二天還要趕飛機,溫凜很自然地說,再開回去太累了,不如在我這住一夜。

她的臉上乾乾淨淨,沒有一絲曖昧不清的、讓人想入非非的神情。

那夜連晚風都平靜,她的眼彎像冬夜裡的不凍港,泊著溫柔一萬頃。

一整晚,他們罕見地什麼也沒做。

溫凜的臥室規規矩矩,不大不小,但卻顯得很空曠。書架上隻放了幾排,全是理論書。她幾乎不讀文學作品,最前麵一本是她本科期間買的麥克盧漢,旁邊擱著一卷啟封的透明垃圾袋。

這間房子她住了有一年了,所有家具一應俱全,可是主人活得太忙碌,來不及給它添置太多屬於她的小擺設。-_-!本-_-!作-_-!品-_-!由-_-!思-_-!兔-_-!網-_-!提-_-!供-_-!線-_-!上-_-!閱-_-!讀-_-!

燈一開,空空蕩蕩,失去具體的麵目。

可楊謙南還是覺得,這間屋子太溫凜了。

他拿起她展列櫥裡的幾個獎杯,問都是哪來的。溫凜心道獎杯底座上不都寫著嗎,不是某某行業協會,就是徒有虛名沒含金量的某國際組織頒出來的“最佳創意”“行業新秀”等獎項。這就跟小時候親戚來家裡對著她的三好學生獎狀品頭論足似的,讓人想下意識藏起來。

溫凜耳根微微泛紅,甩了他一條浴巾:“你先去洗澡。”

他單手捏著浴巾,也沒問浴室在哪,對她家了如指掌似的,笑著一扭頭就開了正確的那扇門。

她望著他消失的背影,幾乎有一種幻覺,好像他們已經在一起生活了很久。

但這屋子出賣了她的捉襟見肘。

浴室漫出來的熱氣構成一幅衝淡平和的畫,她擦著頭發從畫裡走出來,張口結舌地發現,整個家裡隻有一隻枕頭。

楊謙南躺上去,笑著拍拍另半邊枕頭,說:過來,這不是挺夠?

他們隻好一起屈就,麵對麵,像物質匱乏年代的戀人分享一碗米湯,眼睛隔著一寸碗沿相望。

不知怎麼的,楊謙南後半夜越睡越清醒,乾脆半坐了起來,溫凜睡意朦朧地怪他:“你乾嘛……”

他低頭看著她,把整個枕頭一點點塞進她脖子下麵。

溫凜睜開眼:“你怎麼了?”

楊謙南靠在床頭,聲音啞沉,好像打算坐一夜:“你睡吧。”

溫凜以為他不高興,睡眼惺忪,抱著枕頭勉強坐起來,問,“幾點了。”

她的嗓子在深夜裡是乾啞的,細軟的長發蓬鬆淩亂,神情恍恍惚惚。

楊謙南忽然揉了揉她亂糟糟的頭發。

黑暗裡,誰也不知對方是什麼表情。楊謙南的語氣和他的力道一樣輕柔,揉著她細軟的發絲,忽然道:“凜凜,你跟我回去吧。”

第53章

這段插曲仿佛夜深一場夢, 後來他們誰也沒有提起過。

那天溫凜不知是不是沒睡醒, 乾巴巴問他:“回哪?”

楊謙南第一次打這樣毫無準備, 也毫無把握的仗,偏了一下臉,舌尖%e8%88%94唇,掩飾性地耍起無賴:“還能哪——”

從哪來回哪去, 回北京,回他身邊。

可是久到空氣裡那些被他激起的躁動都撫平,她都沒有發出聲音。

直到幽夜令一切幻想涼透, 她伸手把枕頭重新鋪好, 猶疑地分他一半,聲音很輕很輕地說:“……睡吧。”

十一月國外局勢很動蕩, 她留在美國的那些同學們一個個在朋友圈言辭激烈地反對剛剛當選總統的特朗普,大喊前途灰暗,揚言要卷鋪蓋回國。國內的日子倒是很太平, 大會結束後審批就紛紛批下來, 隻是遲了一陣子,造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