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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老爺打心底疼愛的孩子,隻你一個。我生下的長子次子小的時候,正是需要他全力以赴打拚的年頭,無暇顧及家中諸事。到你出生之後,他能鬆鬆心了,也是與你有緣,且不知你的根底,便是無邊無際地寵著你,哪怕你殺人放火,他都能給你找到合理的因由。

“所以持盈,如果讓他知道這件事,他不知會難過成什麼樣子。

“你想好沒有?是要繼續做他引以為傲百般照拂的女兒,還是要讓他成為世人皆知的笑柄?

“持盈,你彆逼我,彆讓我把事情做絕。

“而且到最終,在朝堂已根深蒂固的許丞相不會倒台,最終身敗名裂、儘失一切的人,隻有你。”

許持盈抿一抿唇,“你想要的,是讓我竭儘全力為魏家周旋,讓魏家重振門楣,與你一直守著這個秘辛。”

許夫人頷首,“你是聰明人,自是不需我多說,個中輕重……”

許持盈死死緊握的手緩緩鬆開來,隨後搖頭,“不。魏家的事情,除非爹爹——不,”她苦澀地一笑,“除非丞相與我提及,否則我絕不會答應。”

許夫人眼中現出寒光,“那你的意思是——”

“去把這些事情告訴爹爹——不,告訴丞相。”說到這兒,許持盈閉了閉眼。

沒有家了。

父親不再是她的父親,她興許再沒機會像以前一樣親昵地喚他“爹爹”。喚了十幾年爹爹,已經是莫大的福分,已經高攀了十幾年。

日後,再不會了。或者,是再不能夠。

許夫人冷笑,“瞧瞧,遇到大風大浪的時候,你所謂的孝順、乖巧全是空談。老爺在你心裡,也隻是個衡量輕重之後被放棄的物件兒。你心裡從來就隻有你自己!”

許持盈語氣沉冷:“是你給我寫了那封信,跟我說,今日不見你的話,明日滿城人都會知道我是個出身最下賤最不堪的人——你讓我把你喚來,你要告訴我這些。

“告訴我這些的目的是什麼?是要挾我。今日是魏家,日後呢?我餘生都會被你要挾,我要把你當祖宗一樣供著。

“可是,對不住。我已經知道自己什麼都沒有,握在手裡的隻有這一條命,你與丞相想拿去的話,隨時都可以,彆的,我絕不奉陪。”

許夫人錯愕。太可怕了,這個女孩太可怕。冷靜到可怕,瘋狂到可怕。“那你的意思,是要成為天下人的笑柄,讓老爺因你臉上無光?”

“誰叫你家老爺不開眼,娶了你這樣一個禍根?”許持盈微微揚眉,“一切的開始,是你竭力促成——把一個出身不堪的孩子養到名下,關係重大,你敢再發個毒誓證明你不是早有預謀麼?許夫人,你可以看低我,但是,不要高看你自己。”

“……”許夫人一時語凝。

“有人跟我說過,我最可怕的地方不是心腸冷硬,是豁得出性命——以前是豁得出去,現在是根本就不在乎。不需要了。許夫人,你若是想要我報答許家的養育之恩,可以,哪日與丞相、大公子、二公子商定之後,聯袂到宮裡來,如實告知便可,我無話可說,投繯自儘便是了。”

“可如今明明沒到鬨出人命的地步。”許夫人找回神智反詰,“你也彆要死要活的跟我說玩笑話,沒用。”

“玩笑話?”許持盈輕笑,“我跟你?”

她跟許夫人開玩笑,才是莫大的玩笑。

許夫人也笑,笑得譏誚,“可你也彆忘了,老爺是當朝丞相,這半生不知見過多少大風大浪,遇到大是大非,總會放下他自己的心思。

“持盈,如果老爺知道了,固然會暴怒,會責怪我編織了這樣一個彌天大謊,但在第二日,他就會竭力掩蓋這事實,但是我可以保證,隻要我想,就憑誰都瞞不住。

“再有,等到老爺知道你是那樣的出身,他會對你怎樣?他會不會如同對待幼澄一般冷酷?你敢擔保他不會麼?

“我倒是可以跟你擔保一件事:老爺知道一切那一日,就是皇上知曉你出身那一日。

“我的皇後娘娘,眼下且不說老爺,單說皇上,他知道你那個出身的時候,會怎樣對待你?即便現今還能貪戀你的美色,日後呢?下賤、不堪、奸生,你會成為他最大的汙點,他會以你為恥。”

許持盈聽到奸生二字的時候,死死地咬住下唇,身形在幾息間全然僵硬。

那樣殘酷的言辭,毫不留情地說出來,眼中隻有快意。好像十六年的母女名分,都隻為著這一刻暢快淋漓的報複一般。

而蕭仲麟……

美色,貪戀。他貪戀的隻有她的美色麼?

她無暇深思,因為心頭所有的情緒被點燃成了怒火。

她會反唇相譏,知道自己可能會口不擇言,或許不應該,但是控製不了。

她一動不動,定定地看住許夫人,“皇上對我是個什麼心思,不勞你掛懷。我生平最厭惡的,便是整日裡盯著彆人房裡事的下作貨色。再說了,我最起碼還有讓夫君貪戀的美色,你有麼?比起真正的美人,你不過中人之姿,說出這種話,是為自己的姿色不甘了多少年的緣故?”

“……”許夫人站起身來,雙?唇有些發抖,做不得聲。

“剛剛你與我說過的話,照實告知丞相。”許持盈眉眼間現出淩厲之色,“明日若是不見端倪,我便會召見你與丞相,讓你們當著我的麵兒對質。”

魏家的事,如果她自作主張讓魏家回歸原先的地位,隻能引發父親滿心的失望。她決不能那麼做。

而且正如她考慮過的,今日讓許夫人得逞的話,日後不知還要被要挾多少次。

這不是她自己選擇的生涯,不是她行差踏錯走上的路——沒有人給過她選擇,她也無法選擇。

最值得慶幸也最可悲的是,她已能夠麵對人間風雨。

就算沒了心中最暖也最讓她偶爾作痛的家,就算真的會被蕭仲麟嫌棄,都無所謂。

不管風雨多大,多猛烈,她都不怕。

以前都不怕,如今更不需怕了。

她隻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了。

這讓她更加無所畏懼。

許夫人沉默,沉默了許久。

這樣的持盈給出的答對,全不在她任何一種預料之中。

怎麼能夠做到的?自雲端跌入塵埃,仍是不動聲色;被拿捏住生涯咽喉的時候,仍是不摻雜過往中的所有得到過的情義,用近乎不可思議的方式去處理。

——對比尋常人,那就是不可思議,就是不可理喻,就是那樣的……近乎泯滅了人性中的愛恨情仇。

她終於知道了持盈真正的可怕之處。

堅如磐石,憑你是刀槍劍戟、暗器毒物,都不能刺傷她,不可撼動她。

沒能要挾她,反倒被她要挾。

許持盈揚眉,“你能做到麼?做不到的話,給句準話,我此刻就設法請丞相過來一敘。”

許夫人終是現出焦慮、忐忑之色,“持盈,這件事不是你以為的那樣簡單,好多話我都還沒跟你說……”

“沒必要。”許持盈擺一擺手,“你沒說的話,等我見過丞相之後,再說也不遲。”

“可那是十萬火急的事……”

許持盈就笑了,“對我來說,此刻起,再沒有十萬火急的事。”

曾珍惜的一切,原來是與自己不相乾的;曾愛或恨的人,原來也是與自己不相乾的。

都無關緊要了。

曾經是為親人做出抉擇,日後都不需要了。日後,想活就活,想死就死,想遁世就離開人間。◤思◤兔◤在◤線◤閱◤讀◤

好簡單。

活著居然可以這麼簡單。

她唇角上揚,心頭卻是無儘辛酸。

許夫人冷漠地審視著許持盈,緩緩地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紙包,“話說到這個地步了,我已彆無選擇。眼下我隻問你一句,對著十六年,你自問欠不欠我一份養育之恩?”

“嗯。”許持盈道,“欠你的。不管怎麼說,不管為何,你都沒在明麵上刁難過我。”雖然,這一次的如實相告,就足以將她擊垮,但是,那是不同的。

“那就好。”許夫人打開紙包,把許持盈手邊的茶拿到跟前,再把紙包裡的白色藥末倒入茶中,“喝了這杯茶,我對你十六年的養育之恩,一筆勾銷。日後你是你我是我,再不需顧及其他——我其實指的是你。”

“我知道。”許持盈起身端起那杯茶,端起來聞了聞,笑,“我隻能喝一口。這會兒,還沒到我死的時候。許家的恩情,不是你的恩情。”

話不多,卻是意味深長。

許夫人也笑了,“肯喝一口就已是我意料之外了。就這一口,就已報答了我對你的養育之恩。”

許持盈但笑不語,端杯喝了一口茶。

“那麼,告辭。我會告知丞相,你等他明日來見你吧。”許夫人說完,悠然轉身,步調輕快地往外走去。

“其實,”許持盈出聲道,“以前我總不明白,魏家怎麼會出了你這樣一個敦厚寬和的人的?”

許夫人聞言頓住腳步。

“今日我終於明白了。”許持盈語帶笑意,“你從根底上,絕不是什麼好東西,早就爛到了骨子裡。在許家裝腔作勢這麼多年,你很累吧?累得要發瘋發狂的時候,看看我,你就能平靜一些。因為你知道,我總會有派上用場的時候,總會有刺傷我和丞相的時候。”

許夫人脊背挺得更直,身姿如鬆,“我會告知丞相,丞相知曉同時,便是皇上知曉的時候。你那個精刮的腦子,還是留著想想退路為好。”語畢緩步出門。

人走之後,許持盈仍是坐在原處,連懶散的姿勢都未變過。

過了大半個時辰,她終於回神,寫了一封短信,到殿外喚來甘藍,“去交給德嬪。”

甘藍稱是,疾步而去。

許持盈步履輕飄飄地走出正殿,步入庭院,站在花樹下出神。

冷血、孽根、孽障、不孝、肮臟、齷齪——這些詞彙是她以前厭惡、今日想回避的,偏生躲不開,在腦海反複浮現。

惡心、反胃。

每次遇到這種難以接受的事情的時候,她就是這個德行。

很沒出息,但是不由她扼製。

隨著酸水一次次上湧,她知道是無法克製了,捂住嘴,疾步衝到淨房,轉過門口,瞥見一個痰盂的時候,胃裡的翻騰也止不住了。

她蹲下去,對著痰盂狂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