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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連床褥都是新換的,枕頭上鋪著一件他的舊衣服。

他拿起來一看,舊衣上沾滿了乾涸的淚漬和血跡。這樣的衣服,龍床上也放著一件,他當時以為看錯了。

枕頭上殘留著清苦的藥味,他埋入枕頭深吸了一口氣:“你在哭什麼啊,疼死我了。”

第二天,秦時行進了書房,第一眼便看見了那兩掌厚的信紙,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直到晚上才出來。

接下來幾天他沒出過王府,何方貴和黃章各來了一回,除此之外沒人來擾他清靜,想也知道是誰吩咐的。

又過了幾天,翰林院孫修止來府上拜訪。秦時行當年和這老頭子當堂嗆聲,在翰林院門口深談了兩句。後來他去北境,朝中劇變,這老頭子竟為他說過話。

三年多不見,孫修止又佝僂了一些,看著他的眼神很複雜:“王爺,久違了。”

秦時行給他倒了茶,問他有何事。

孫修止說:“當年在翰林院,下官見王爺談吐,便知王爺這雙手隻合執筆握卷,而非攪動風雲。”

秦時行淡淡道:“我本無意。”

“所幸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孫修止捋須笑道,“下官不日便要致仕,翰林院上萬冊古籍,還有那些一心編書的修撰們,就托付給王爺了。”

秦時行皺眉:“我並未答應。”

孫修止笑得像老狐狸:“據下官所知,翰林院一定有一樣東西,是王爺感興趣的。”

“什麼東西?”

“帝王起居注。”

秦時行心中微動,隨即眸帶探究地望向他。

孫修止感慨道:“這麼多年過去,下官可算明白,王爺當初為何會當堂給下官臉色看了。皇上至今未娶,估計此生也不會再娶了。”

浸潤官場幾十年,曆經三朝,有許多彆人看不透的東西,他自然是一眼就能看穿。

秦時行沉聲止住他的話語:“我會考慮,請回吧。”

孫修止笑眯眯地走了。

第二天,秦時行便去了翰林院。

到宮牆外正值上朝高峰,遇到許多官員。所幸,那些官員隻是微笑地衝他頷首,似乎昨天才見過麵,而不是消失了三年後“死而複生”。

一路所遇官員皆是如此,沒有遇到他懼怕的寒暄,秦時行心放下來了。

皇上總是這樣默不作聲地照顧他。

之前猜到他身份時也是如此,沒有一句質問,而是耐心地給他講那些“他”“應該”知道的事情。

他想到書房裡那些帶血的信,心又漸漸地沉了下去。

進了翰林院,他第一件事就是召來起居史官,要來了近四年的帝王起居注,他從那年臘月開始看起。

“臘月十三,帝於禦書房候王信,及至天亮,厥,高燒不退,至十五方醒,病重,臥床七日。”

“臘月三十,聞王自刎,帝大慟暈厥,高熱不退,病中嘔血,及至正月十五偶醒,體虛不能下地。下詔抓捕黎鬆(原兵部尚書)、宋市聰(原工部尚書)在內共二十八名官員,黎、宋當日問斬,餘者發配邊疆,流放三千裡。”

“正月二十,帝病重昏迷,至二月偶醒,傳帝叔父安信王、楚陽王、武靜王入京,留遺詔。”

秦時行手在發抖,他強迫自己看下去。

二月到六月,記錄的都是每日用什麼藥,附著每日脈案,無一例外都跟著一句“帝仍未醒”,極少數時“帝偶醒,口不能言”。

他有些看不下去了。

目光很快掃過,似乎怕在那些文字上停留,往後翻,記錄裡終於出現了一些朝政相關,卻也不能算是朝政相關。

“十月初三午時,帝召何方貴入禦書房,憶王往事,及至夜深。”

“十月初四卯時,帝召何方貴入承乾殿,憶王往事,及至午時。”

“十月初五申時,帝召何方貴入禦書房,憶王往事,及至夜深。”

一眼掃過去,秦時行還以為史官筆誤多抄了兩條,仔細一看,他有些啼笑皆非起來,心裡卻更難受了。

“十一月十五,帝用午膳後嘔,無法進食。”

秦時行皺眉,拿出紙筆,把附在後麵的脈象記錄抄了下來。

“十一月十六,帝驚夢,無法入睡,及至天亮。”

“十一月十七,帝驚夢,無法入睡,及至天亮。”

連續半個月。

“十二月初一,帝夜宿王府。”

“十二月初二,帝夜宿王府。”

“十二月初三,帝夜宿王府。”

……

第68章 查崗

秦時行在翰林院坐到夜深,看完了四本厚厚的帝王起居注。

“帝病臥床”的字眼,每月都會出現好幾回,皇帝每到年底都會大病一場。史官記錄得很簡略,秦時行把近一年來的脈象記錄抄了下來。

“夜宿王府”的字眼也頻頻出現,算下來,皇帝一年中大半年都住在王府。

難怪,王府和他記憶中殊無二致,連仆從都是當年的那些,花園裡的花修剪照顧得很好,甚至開得更茂盛。

每年除夕,也都有一條相同的記錄:“帝至江南,宿總督府。除夕,膳幽品樓,賞西湖,慰問軍士,逛胡安街夜市。”

這是那年他們在江南做過的事情,皇上每年都去重複一遍。

秦時行看著看著,突然失笑了。

皇上向來是驕傲而理智的。那年服毒栽贓禁軍,他憤怒地閉門不出,人家隻是驕矜地在朱批裡夾雜一兩句無關痛癢的閒話,像極了貓主子居高臨下地衝他伸出尾巴,自認為是天大的恩賜,絕不肯低頭認錯。他遇刺重傷那回,皇上偶來探望,他一句不見,皇上便絕不糾纏。

像皇上這般精明睿智的人,怎麼也會睹物思人,做無用功了呢?

真是的。

周唯謹怎麼會不愛他。

回到王府,秦時行遣人叫來崔大夫,把那幾張記滿了脈象的紙遞過去:“你仔細看看,這脈象如何,是患了什麼病,有何症狀,如何醫治。”

崔大夫接過看了許久,皺著眉頭搖了搖頭。

秦時行冷聲道:“有話就說。”

“依這脈象看來,病人情況極為不好。”崔大夫說,“首先是脾胃極虛,想來進食困難,時常伴有反胃、嘔吐之症,胃疾極重。二來……這肺氣也虛,咳耗傷肺,極為畏寒。常伴有夜間噩夢驚醒,體虛心悸等症狀。氣血不足,平日易暈眩,盜汗,手腳無力……”

每說一句,秦時行心就緊一分。

吃不下飯,所以才這麼瘦。夜間驚醒,所以抱著他的衣服睡。暈眩站不穩,所以一直被太監扶著。對了,剛重逢時在他的書房,周唯謹起身時臉色煞白,若非他扶了一下,恐怕是要摔倒的。

崔大夫看著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說:“這情況不太妙,需得儘早醫治。身體底子太差,就算從現在起開始調養,也得兩三年才能強健些。”

秦時行啞聲問:“若是先前一直有名醫在為他調養醫治,卻還是這樣的境況,那會是什麼原因?”

“這……恐怕就是心病了。”崔大夫說,“岐黃能醫身病,難醫心病。”

良久,秦時行說:“我知道了。多謝。”

昨日剛去了翰林院,第二天,任命文書就送到了王府。聖旨裡任命他為翰林院掌院學士,卻特意寫明不用上朝,若嫌院務繁冗,可由他挑選兩名副掌院,助他處理日常事務。

秦時行啼笑皆非,皇上就差把“不用做事,隻管領俸祿”給寫明了。

他看著聖旨上熟悉的漂亮正楷,心卻安定了下來。

不得不說,皇上確實是最懂他的。Ψ本Ψ作Ψ品Ψ由Ψ思Ψ兔Ψ網Ψ提Ψ供Ψ線Ψ上Ψ閱Ψ讀Ψ

他確實不耐煩處理諸多雜事,當天就選中了兩位編修提任副掌院,寫了封奏本呈上去,次日發還,多了一個朱筆寫就的“準”字。

院務丟開,他空閒時便泡在翰林院的藏書閣翻閱古籍。卷軼浩繁的古籍讓他沉靜下來,思緒從牛角尖裡鑽出,趨於平穩和深廣。

他從作繭自縛中脫身,沉下心來審視這些年,不帶偏見,剝離情緒,用悲憫的冷眼回憶他經曆的種種。

他從前是一位性格清淡的大學教授,習慣了笑對所有人,卻毫無牽絆,從未把誰放在心上。因此他毫無障礙地就接受了穿越的事實,對他來講,無論在哪裡,其實都一樣。

後來他遇到了周唯謹,他喜歡過,傷心過,怨恨過,嫉妒過,愛過。

……種種,其實都不重要。

這無關情愛,無關對錯,隻有關那一個人。

周唯謹讓他和這個世界產生了聯係,讓他從一個“怎樣都行”的無心無情的高人,變成了一個有血有肉、會愛會痛的俗人。

萬家燈火沒有意義,有意義的是煙花綻放時,轉頭便能看見的那個人。

暮秋,朝廷諸事繁忙。

秦時行去了兩回禦書房,外麵都排著長龍,這個時節,諸多事情都需要皇帝來決策。

小福子來請他:“王爺,皇上說過了,您直接進去就行。”

他並沒有進去,隻是讓小福子轉告:“無妨,讓皇上安心處理事情,不急。”又囑咐道,“好好照顧皇上。”

他不急,他們之間有的是時間。

休沐日陽光溫暖乾燥,秋高氣爽,秦時行去了趟郊外。

他突然興致偶發,想去看看那間小木屋。秦海駕著馬車帶他過去,早晨出發,傍晚才到。他路癡,找不著上山的路,卻也不懊惱,又驅車而返。

乘興而至,興儘而歸,隨心而已。

馬車駛入城門時恰好過了子時,消息迅速傳入皇宮。

揪心了一整天的皇帝眼前一黑,脫力地倚在床頭,卻又釋然一笑:“他不會走了。”

小福子把藥膳端過來,輕聲道:“是呢,所以主子您更要保重身體。”

皇帝吃了小半碗,竟也沒再吐,胃裡和心裡一樣踏實。

十月初,晏懷洲來了趟王府。

時隔九個月再見故人,秦時行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那三年的隱逸生涯,如水中月一般縹緲難尋。

晏懷洲瘦了些,那副像是長在臉上的溫潤笑意淡了,往日明亮得一塵不染的眸子裡浮上了雲霧,遮住了情緒,像是一夜之間便成熟了。

秦時行麵對他時,心中總有絲愧意,倒不是因為彆的,他隱瞞著身份來曆,以假身份與晏懷洲相交,實在是有負於對方的坦誠。

他親手斟了茶,沒有再虛與委蛇地打官腔,問道:“晏大人幾時到的?”

晏懷洲盯著茶盞,直到秦時行又叫了他一聲,才回過神來一笑道:“昨日便到了京城,家父讓我來拜訪一位遠房親戚,想著你也在京城,便順路過來看看你。”

秦時行笑道:“有心了。”

晏懷洲在那笑裡恍神,沒有出聲。

他本以為時間能衝淡一切情感,抹去一切傷痛,可是隻這麼一個笑,他便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來之前他反複構築著心防,卻被一個笑衝擊得潰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