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一起散步
周唯謹直起身子,掩唇輕咳了一聲,從臉頰到脖子根一並紅了起來。
他從小受正統皇家教育,讀的是經史子集,學的是為君之道。看一點話本都覺得不合身份,驟然看到這樣的畫,一麵羞愧,一麵又臉紅心跳,內心深處浮現羞人的種種。
好巧不巧,目光又掃到桌上那張半成品,心裡更是複雜。
他欲言又止,許久擠出來一句:“……你把朕帶壞了。”
秦時行已經撿起了地上的畫,疊整齊放好,心情平複後漫不經心地道:“是臣的不是。”
他頓了頓又道:“皇上把臣關在這裡,臣無事可做,畫畫打發時間,汙了皇上的眼,請皇上責罰。”
周唯謹愣住,下意識道:“朕不是那個意思。王爺若是閒,可以在宮裡轉轉,想要什麼,都可以告訴朕。”
秦時行意有所指:“想要的,皇上不肯給。就連皇上答應過的小事,也不見得會遵守承諾。”
雨下大了,一道轟鳴的雷聲驟響。
周唯謹慢慢垂下了頭,低聲道:“朕知道了。”
他轉身離去,走到門口,回過頭似是想說什麼。
一道閃電照亮了他的臉,落寞又蒼白,可隻是對視良久,便匆匆離去。
到了四月中旬,秦時行的插畫完成了,交給太監出宮付印後,便又閒了下來。
四月的天氣已經很暖和,他隻披著一件薄袍,踱步到殿門口。
殿外春意盎然,朱紅的宮牆映著翠柳,鶯啼鳥鳴此起彼伏,一派生機。
禦花園的桃花該是開了吧?
秦時行心裡微動,但很快,目光掃到門口的禁軍,自嘲一笑。奢望什麼呢,他不過是個表麵光鮮的囚犯。
正想去睡個午覺,一道身影卻闖入了他的視線。
那是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孩子,白白嫩嫩,煞是可愛,一雙烏黑的眼睛正怯怯地盯著他。
宮裡怎麼會有小孩子?是哪位大人家的孩子跑丟了麼?
秦時行對他一笑:“你是誰家的孩子?”
那小孩子眼睛一亮,衝他跑過來,門口的禁軍竟也不阻攔。
秦時行心裡有了猜測,果然,便聽小孩子回答:“我是父皇的孩子。”
“父皇說過,宮裡所有的地方我都可以去。”
雖然已猜到,但聽到小孩子脆生生的嗓音說出父皇二字,秦時行還是沉默了。他們分開時皇上才剛成年,如今卻給人當爹了。
於是他第一次意識到,真的已經過去了那麼久。
他拉著小孩子的手往裡走去:“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周陽澤。”小孩子抬起烏溜溜的眼睛看他,“好看的叔叔,你是誰?為什麼住在父皇的寢宮?”
麵對小孩子,秦時行忽略掉第二個問題,隻是道:“我是皇上的臣子。”
周陽澤在桌邊坐下,好奇地看著他。心裡卻活絡地轉了起來,這位好看的叔叔一定是在說謊,能在父皇的寢宮住下,一定是父皇的妃子。
“你進宮多久了?”
“快一個月了。”周陽澤拿著桌上的點心吃,腮幫子一鼓一鼓,“父皇說,明日就要開始學習,做課業了。”
聽他語氣裡的親昵,秦時行問:“你喜歡你父皇嗎?”
周陽澤不假思索道:“當然!”
秦時行有些詫異,皇上之前提過一句,他自然知道這孩子是過繼的。七八歲已經是懂事的年齡,被帶離親生父母,竟然沒有心生怨恨。
他便問:“為什麼喜歡?”
“父皇好看,而且父皇說了,我會是他唯一的孩子。”
周陽澤突然悶悶不樂起來,放下了點心:“我是庶子,原來的爹……世子殿下,隻喜歡哥哥,不喜歡我,府裡也沒人和我說話,連下人也不理我……是父皇派人把我接進宮裡,告訴我從今以後我就是他的孩子。”
周陽澤老成地歎了口氣:“可父皇身體太差了,這些日子天天喝藥,吃飯還會吐,是不是太操勞了?我要好好學習功課,要是能為父皇分憂就好了。”
“你有這份孝心便是好的。”秦時行摸了摸他的頭,狀似不經意地問道,“皇上生什麼病了?”
提起這個,周陽澤就愁眉苦臉,一副小大人的樣子:“我看呐,他就是累的!每天都在禦書房待到子時後才回寢宮,有時乾脆不回,哪能不生病。”
秦時行眸光微暗,溫聲道:“那你要勸他多休息,對不對?”
周陽澤泄氣:“他不聽呀。”
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轉了轉:“好看的叔叔,要不你幫我去勸勸父皇吧?父皇說了,我馬上會是太子,就是以後的皇帝,等我當了皇帝,我賞你好多好多東西,好不好?”
秦時行失笑。
他轉移了話題:“會寫字嗎?”
周陽澤誠實道:“寫得不好看。”
“沒事,寫來看看,就寫你的名字吧。”
這孩子果然沒說謊,宣紙上的字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勉強能認出,他攥著筆有些羞愧。
“沒事,慢慢來。”
秦時行握著他的手教他:“姿勢要對,手不能抖,寫字三分按七分提,一味地用力按隻會適得其反。”
帶著他寫了幾個字,周陽澤乾勁上來了,擼起袖子揮了揮小拳頭:“我要把字練好,為父皇分憂。”
秦時行給他寫了幾個字讓他照著練,自己拿著卷書坐在對麵。
不知不覺日已西斜。
“哎喲,小主子在這裡!”小福子的聲音傳來。
周陽澤起身,恭敬地行禮:“見過父皇。”
“免禮。”
周唯謹走過來,看了一眼桌上的字,笑問道:“小孩子亂跑,沒擾了王爺清淨吧?”
秦時行盯著他不語。
小孩子的那聲父皇,讓他真切意識到了,三年已經過去,從重逢到現在,他第一次認真打量起皇上。
皇上向來是單薄的,三年前臉頰上還有一點嬰兒肥,笑起來時有小梨渦,現在卻都不見了。因瘦而更顯棱角,垂眸不笑時,身上透著帝王的威勢,鋒芒畢露的銳利。
可看向他時,眼神卻又總是軟的。
周唯謹疑惑:“王爺?”
秦時行回過神來:“沒有,他很好學。”
周陽澤行過禮又坐回去練字了,兩人便走到榻邊坐下。
“王爺覺得這孩子如何?”
秦時行看了一眼桌邊的背影,目露讚賞:“勤奮好學,能沉住氣,是個好苗子。”
最重要的是,這孩子有一顆赤子之心,不怨恨,懂感恩,心很純淨。
“王爺喜歡就好。”
這話沒頭沒尾,秦時行說:“皇上挑的自然是好的。”
周唯謹沒再說話,往後麵靠了靠,蹙眉微微合上了眼,一臉疲憊和蒼白。
秦時行看著他驟然變差的臉色,問道:“皇上身體不舒服?”
似乎是沒想到他會問,周唯謹有些詫異,隨即笑了:“沒事,有點累。”
王爺回京後,他的厭食症好了一點,能吃下些東西,但吃得不對了還是會吐。加上最近太忙胃疾複發,胃裡一直不舒服,剛才突然抽痛得狠了,一時沒忍住,竟被看了出來。
秦時行瞥了一眼他虛搭在胃部的手,冷冷地說:“既然累了,皇上還是早些回去用膳吧。”
說完便起身去了內室,周唯謹看著他的背影,苦笑。
他難受得沒力氣動,休息了好一會兒,才在太監的攙扶下離去。
許是白天教了人寫字,當晚秦時行就夢到了他前世的教師生涯,又夢到了那樁糟心的往事。
醒來才四更天,殿裡漆黑。他坐了一會兒,無比強烈地想出去透透氣。〓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他披了件外袍走到門口,禁衛鐵一般的身軀仍擋在門口。
禁衛恭敬道:“王爺要去哪裡,小人護送王爺過去。”
秦時行心情煩躁:“讓開。”
禁衛不卑不亢:“王爺,小人奉旨在此值守,還請王爺理解。”
秦時行正待說話,卻聽一道聲音從外麵傳來:“怎麼了?”
他抬頭望去,皇帝正從馬車上下來,很顯然是剛從禦書房回來。
而現在,醜時已經過了。
想到傍晚時那慘白忍痛、冷汗涔涔的臉,秦時行心中煩悶更甚,冷冷一笑,譏諷道:“皇上這看門狗可真是忠誠,不如打斷臣的腿捆起來,豈不是更方便?”
周唯謹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對禁衛道:“退下吧。”
他走到秦時行麵前:“王爺想去逛逛?我陪著王爺吧。”
秦時行目光沉沉,掠過他眼下的青黑,掠過他困得微闔的眼,掠過他毫無血色的唇,一股無名火竄起,他大步向殿外走去。
四月的淩晨還是很冷,周唯謹攏緊披風,卻也抵不住寒氣入體,胃痛又劇烈起來,他捂著胃越走越慢,和前麵人的距離越拉越大。
漸漸地走不動了,他在花壇邊上坐下,手肘撐著膝蓋,低頭忍著暈眩和痛楚。晚膳用了一些,最後還是吐了,白白折騰得他胃疼。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聲音在頭頂響起:“為什麼要跟著出來?”
周唯謹緩緩抬起頭,眨了眨溼潤的眼睛:“王爺心情不好,我陪著王爺。”
淩晨的宮牆內一片寂靜空曠,除了遠處巡邏的禁衛,此處隻有他們兩人。秦時行看了他半晌:“伺候皇上的太監呢?”
周唯謹蹙眉,披風下的手更用力地壓著胃部,聲音虛軟:“王爺不喜歡有人跟著。”
“起來,地上涼。”
“唔……有點累。”周唯謹衝他扯出個笑,冷汗從下頜滑落,聲音幾不可聞,“讓我……休息一下。”
秦時行看著他睜眼說瞎話,心裡怒火更甚,袖子裡的手緊握成拳。
簡直了!
疼成這樣當他眼瞎?為什麼不開口讓他扶?皇帝要求他扶一下,難道他這當臣子的能拒絕?
許是連坐都坐不住,周唯謹一隻手緊緊地抓著花壇邊沿,瘦弱的手背上顯出青筋。可太疼了,太冷了,他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第64章 你不喜歡我了
他們走出來很遠,好在旁邊有一個亭子,秦時行抱著他,穿過一樹樹桃花,在亭中坐下。有禁衛巡邏至此,他吩咐了兩句,禁衛便往寢宮方向去了。
周唯謹不知是疼暈了還是困得睡過去了,或者是二者都有。他緊抿著唇,眉間微蹙,手還無力地按著胃部。
那手冰涼得一絲溫度也沒有,隻能加劇疼痛,秦時行掰開他的手,稍微用力給他壓著揉了揉,昏迷中的人果然放鬆了些。
沒過多久,一隻冰冷的手抓住他的手,氣若遊絲的聲音從肩頭傳來:“……沒事,好多了。”
鼻尖滿是清苦的藥味,連那股似是與生俱來的龍涎香都被遮掩住了。
不遠處傳來落轎的聲音,小福子抱著厚披風,焦急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