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稟告事情,然而忍不住用餘光看向榻邊。
不知過了多久,矮榻上的人站起身來。
李大人本來就一直關注著那邊,見狀眼神便跟了過去,嘴裡竟然忘詞了。
隻見王爺閒閒地起身,拎著小壺倒了盞茶,放到皇帝手邊,輕聲說道:“普洱熟茶,可以喝,性溫養胃的。”
皇帝微微一笑,捧起茶盞:“謝謝王爺。”
王爺便又回去榻上,拿起一本不知是什麼書在看,全程沒有看他一眼。
李大人目瞪口呆。
“李大人?”
他回過神來,對麵的皇帝偏頭疑惑地盯著他。
直到稟告完事情走出禦書房,李大人仍是滿腦子問號。
都說皇帝和王爺勢同水火,鬥得你死我活,怎麼今日一看,兩人竟如此和諧友愛?
難道是裝的?
但堂堂皇帝和王爺,有什麼必要在他一個七品小官麵前裝?
數番君臣奏對後,周唯謹有些氣力不繼,放鬆了脊背,向後靠著椅子。
秦時行抬眼,果然看見他神色蒼白,額角有汗,聲音也發飄,當機立斷地沉聲道:“皇上累了,今天就到這裡。”
那官員被打斷,頗有些無辜,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話。但看見王爺沉下來的臉色,不敢多問,忙行禮告退。
剛才確實是在強撐著,這會兒人走了,周唯謹靠著椅背,閉上眼睛,感覺身體確不如以前了。
唇邊傳來微涼的觸?感,是茶盞。
他沒睜眼,就著對方的手,慢慢喝了一盞茶,醇厚香甜。
休息了一會兒,恢複了些力氣,周唯謹睜開眼,想到某一日的朱批傳信,輕笑道:“沒騙王爺吧,可是好茶?”
秦時行讚賞地點頭:“確實是好茶,二十年的熟普,倉儲上佳,色澤褐紅透亮,正是宜飲的時候。”
看著他點評茶時的熟稔和老道,周唯謹心裡有絲異樣,他又問:“王爺最愛哪種茶?”
“茶有多種,綠茶清新,紅茶醇厚,但臣最喜歡的嘛……自然是生普,特彆是古樹茶,入口苦澀,但回甘勁烈,人生在世,不就是為了這一口苦後回甘嗎?”
說到飲茶,秦時行便開始侃侃而談,他自幼便是茶癡,更是去各山頭親自采摘過。每年明前的頭撥春茶,他都是要花大錢買回家品嘗的。
他提壺斟滿,沒有注意到周唯謹的目光變得深且銳利,似乎要把他看穿。
等他抬頭,周唯謹收起目光,又恢複了笑意:“可惜我喝了胃痛,不然定要嘗嘗這苦後回甘。”
秦時行笑道:“皇上要體驗苦後回甘,讓禦膳房做一道糖醋苦瓜即可。”
周唯謹收拾好桌上的文書,打算拿回寢宮處理,哪知起身太急,身子一晃,又是一陣天旋地轉。伸手去抓桌沿,卻摸了個空。
等眼前恢複清明,他果不其然又在秦時行懷裡,一陣幽幽的檀香盈滿鼻腔。
秦時行無奈:“皇上這是貧血,晚上讓禦醫在藥膳裡多加些補血的食材。”
周唯謹心道,他這是缺糖了,吃點甜的東西就好。
可是這句話隻在心裡轉悠,沒有說出來。
這半個月來,兩人心照不宣地沒提起過那晚的事情,也許是彼此心裡都清楚,就算提起也無法冰釋前嫌,隻能招來又一陣的決裂。
都是固執的人,重來一次,周唯謹依舊會選擇服毒,這事從一開始就是死局。
送周唯謹回寢宮後,秦時行便坐馬車回府。
哪知在距離王府三條街的地方被人攔住,他掀開車簾,看到黃章那張又瘦又苦的臉。
“秦兄,可否借一步說話?”
他告病期間,黃章就三番五次來府上,都被下人攔了回去,此番在這裡等著,必是知道他剛才在宮裡,故而守株待兔。
秦時行沉默片刻,不太想和他聊那晚的事情。
雖然他心裡清楚,那晚所有的布置都是周唯謹的意思,黃章不過是聽命行事,但他心裡仍過不去這個坎。
黃章麵露懇求:“咱們多日未見,一起吃個便飯吧。”
秦時行最終還是答應了。
兩人在一家酒樓前停下,那碩大的招牌赫然寫的是“狀元饅頭館”,秦時行啼笑皆非。
黃章說:“秦兄,這酒樓名字還是為你改的呢。”
秦時行緩緩看向他:“?”
“當年這酒樓還是一個小饅頭攤,咱倆沒錢買饅頭,在這遇到了先帝,是先帝請咱倆吃了饅頭,與你我二人暢談一番。後來春闈,你我二人一舉登科 ,老板遂改名為此,直至今日,那小小的饅頭攤也成為大酒樓了。”
秦時行:“……”
“狀元是你,要改也是為你改的。”
黃章笑道鷸郗:“天下都知道狀元合該是你,我不過是容貌醜陋,才撿了這個便宜。”
秦時行無言以對。
兩人要了上好的包間,黃章有心賠罪,點了一桌子珍饈佳肴,但主食竟然是一盤大白饅頭。
菜上齊,秦時行便隻顧吃著,黃章數次想說話,看見他的臉色又閉了嘴。
“秦兄,吃饅頭。”
秦時行停下筷子,神色複雜地看著遞到麵前的大白饅頭,慢吞吞地接過,不是很想吃。
黃章這時候開口了,很誠懇地說:“秦兄,那晚的事情,對不起。”
秦時行抬了下眼皮:“黃大人何出此言?”
黃章苦笑:“我承認,我與皇上算計於你,於情有虧;皇上以性命安危逼你心軟,於理有虧。但你也知我身不由己,你既然囑托我助皇上一臂之力,我自然要儘全力。萬望你能理解。”
“讓皇上吃毒藥,這就是你的儘全力?”秦時行冷冷地放下酒杯,“皇上本來身子就弱,你又不是不知道。”
黃章有口難辯,但秦時行似乎是知道他的難處,自斟了杯酒,歎了口氣道:“今後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幫皇上,我不希望再讓皇上身體受損。”
但他何嘗不知,小皇帝倔得很,決定了的事情,恐怕沒有人能拉住。
這句話,多半也隻是空話罷了。
結合今日宮裡傳來的流言,黃章從他這句話裡咂摸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他躊躇問道:“你不生氣我們算計你,你隻是關心皇上的身體?你和皇上……你真的衣不解帶照顧了皇上半個月?”
秦時行說:“小皇帝估計心裡愧疚,吃不下飯,我去看著他,多少能吃一點東西。”
黃章震驚:“禦醫說,皇上吃不下飯是心疾……難道你就是皇上的心疾?”
秦時行想起下午軟在自己懷裡的瘦弱身體,和那一枝最後的金桂,突然有些煩躁。
“瞎說什麼。”他起身,“這個酒不錯,打包兩壇送我府上。”
-
處理完所有文書,已是夜深。
周唯謹壓了壓疲憊的眉心,在太監的伺候下梳洗完畢,躺到床上。
疲憊像潮水一般襲來,意識卻不肯陷入睡眠。
下午禦書房裡王爺的話又在耳邊回響:
“但臣最喜歡的嘛……自然是生普,特彆是古樹茶,入口苦澀,但回甘勁烈,人生在世,不就是為了這一口苦後回甘嗎?”
他記得,他曾經問過王爺同樣的問題。
那時候,王爺還是太傅。
七歲的小皇子發現博學漂亮的太傅隻喝枯葉子泡的水,那甚至都不能叫做茶——他嘗過一口,濃烈的苦意,苦得靈台清明。
他好奇地問太傅,為什麼喜歡喝這種茶,太傅最喜歡什麼茶?
太傅說,他家境貧寒,買不起茶,讀書時便喝路邊枯樹葉泡的水,既提神又醒腦。現在雖然一舉登科,但仍然喝枯葉泡水,就是為了提醒自己不可沉迷於甘甜,要時時憶苦。
太傅說,他隻喝這個,不喝其他的茶。其他的茶都是貴人喝的,他喝不懂。
十二年了,太傅那日的話,他記得清清楚楚。
可是……
下午王爺談起茶時,那般熟稔,信手拈來,還有一絲說起自己心愛之物的得意和喜氣。
王爺對茶極為挑剔,一通泡茶的手法爐火純青,洗幾水,投茶幾克,注水方式,燜泡幾息……講究得像是一位從小浸潤在茶香中的富家公子。#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和那位隻喝枯葉泡水的太傅……簡直像是兩個人。
周唯謹翻了個身,輕輕吐出一口氣。
對了,他想起來,王爺受傷後他第一次去王府探望,便有這種奇怪的違和感。
那晚的燭光下,王爺問他是不是冷。
自他八歲登基以來,王爺從未這樣問過。
還有……他喝茶後胃疼、毒發時吐血,王爺眼裡的關心與驚訝不似作偽,竟還有一絲藏得極深的慌亂,似乎是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疼。
日日送到皇宮的小甜品、挑燈夜寫小黃書……
哪一樁都不像是王爺會做的事情。
還有……最重要的,王爺在主動放權。
他很清楚,那晚服毒栽贓禁軍,王爺本可一句話就否認,禁軍也不用易主。
可王爺沒有。
王爺生氣、惱怒,卻仍是遂了他的意,給了他安插人手進禁軍的機會。
與其說是王爺心軟了,毋寧說王爺本來就打算放權。
可是為什麼呢?
難道遇刺受傷會讓人性大變嗎?
越想越覺得難以理解,周唯謹坐起身,沉聲喚來小福子,冷聲道:“加強對王府的監視,無論任何動靜、何人進出,隨時報給朕。”
小福子領命退下後,周唯謹望著漆黑的殿內,眼裡閃過茫然,喃喃道:“王爺,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第18章 雨夜
等皇上身體痊愈恢複早朝,已經是十一月下旬了。
這些天在禦書房,百官都看到了皇上與王爺是如何君臣相得。
王爺親手斟茶披衣,一見皇上露出疲態就出聲趕人。皇上對王爺禮敬有加,聽從王爺的任何安排。
君臣不睦的流言似乎不攻自破,然而複朝後的第一次早朝,百官悚然發現——
第一排右首的位置仍然空著,王爺依舊無限期告病。
正在太監的唱喝聲中落座的皇上,目光很輕地掃過那個空著的位置,動作有一瞬間的停頓。
然而轉瞬又恢複了正常。
整個朝會在百官的竊竊私語中度過。
一場冷雨迎來了今年的冬至。
禦書房內又加了炭盆,一身黑衣的皇帝裹著厚厚的白毛狐皮披風,眉目如畫,聲音卻冷如冰霜:“日日前往,你沒看錯?”
小福子誠惶誠恐:“絕對沒看錯,戶部尚書何大人日日都從王府後門出來,沒一日落下,有時候一日還去兩回。”
周唯謹眸色暗沉,指尖無意識敲擊著桌麵:“朕竟不知,王爺什麼時候與何大人這般親密了。”
王府閉門不見客,連宮裡的太監都攔了回去,偏偏這何大人卻能來去自如,真是好大的能耐。
“去請何大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