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秦時行向龍床走過去,平時幾步可以走到的距離,此時卻如隔天塹。
他終於看到了床上的人,兩個時辰前還因醉意略微泛紅的臉,此時卻一片青白,了無生機。那雙不久前才對他笑過的眼睛,此時被黑長的睫毛覆蓋著,似乎再也不會睜開。
禦醫正在往周唯謹身上各處紮針。
“能救嗎?”
“毒藥入體時間不長,用針壓製毒性,再行逼出,沒有生命危險。隻是這劑量極大,毒性極強,皇上身體底子本來就弱,如此一番下來,估計要休養一段時間才能恢複。”
聽到能治,秦時行略鬆了一口氣,幾乎是眼前一黑,扶住了案台。
能治就行,隻要能醒過來,慢慢調養,總會好的。
禦醫們忙而不亂地施救著,一根針刺破了周唯謹的指尖,一股黑血流了出來。
這個時候,秦時行才能稍微分心想一想其他事情,他問:“皇上怎麼會中毒的?吃了什麼東西?”
那禦醫此時卻吞吞吐吐起來,秦時行目光一冷,禦醫才跪地說道:“皇上是吃了……王爺送的……蛋糕。”
秦時行一怔,看向案上,漂亮的蛋糕孤零零地躺在那裡,顏色暗淡下去,奶油融化,“快”字已經模糊不清,“樂”字之前已經切掉,隻剩下孤獨的“萬歲”。
原來他不要快樂,他隻要萬歲。
這時,一聲細細的痛%e5%90%9f,床上的人緩緩睜開了眼。
兩人目光相對,秦時行一顆心卻冷如寒冰。
第14章 僭越
一人站著,一人躺著,一個是大權在握的攝政王,一個是孱弱的年輕皇帝,兩雙眼睛不知對視了多久。
兩個時辰前,也是在這座宮殿,他們言笑晏晏,空氣都帶著溫柔。
而此時,卻隻剩冰冷的對峙,隔著萬水千山。
夜已經很深,一陣穿堂的涼風刮來,宮燈顫顫巍巍地在頭頂搖晃。
秦時行移開目光,退後一步。
床上的皇帝麵露痛色,嘔出一口黑血,禦醫和太監忙圍了上去,一邊施針排毒,一邊端水擦臉。
皇帝的目光透過重重人群,落在那道背對著他的身影上。
剛才還心急如焚的王爺此時一臉淡漠,負手立在案邊,不知在想什麼。
似乎他來這趟隻是為了演一出君臣相得的戲碼,落幕後,根本不關心皇上是死是活。
一陣腳步聲打破了殿內的寂靜,一個身穿禁軍服飾的人被五花大綁著押了進來,刑部諸位大人和禁軍統領緊隨其後。
刑部尚書先後對皇上和王爺行禮,稟告道:“投毒的犯人已經抓獲。”
那犯人跪在地上哭喊::“冤枉啊!小人是受了王爺指使,才在皇上飲食中投毒……王爺,小的一心為您辦事,您可要救救小人啊!”
殿內數十道目光齊刷刷地投過來,秦時行眼皮都沒抬一下,他隻是覺得有些累,便在案邊的椅子上坐下。
那犯人還在哭訴:“三天前,王爺知曉壽宴當晚是小人值守,便找到了小人,要小人趁著壽宴值守空虛,潛入皇上寢宮下毒。”
黃章怒斥:“胡說八道!王爺與皇上感情深厚,怎容你挑撥離間!本官奉勸,趕緊從實招來,我刑部上百種刑具,可不是擺著好看的!”
“我說的都是真的!”似乎是被那上百種刑具嚇到了,那犯人倒豆子似的繼續道,“王爺還告訴小人,皇上最喜歡吃他做的甜品,讓小人把毒下在蛋糕裡……王爺給了小人十萬兩銀票,還承諾事成之後,再給小人十萬兩。”
那禁軍統領忍不住了,怒罵道:“放屁!王爺什麼身份,就算王爺真想對皇上不利,用得著來找你這個小人物?!”
“小人說的都是真的!”
禁軍統領怒火攻心,正想一腳踹上去教訓這個滿口胡言的下屬,卻陡然發現這張臉極為陌生——禁軍負責保衛宮城安全,隻用家室清白、履曆乾淨的人,審查極為嚴格,兩萬禁軍終審都由他親自把關。
他幾乎可以確認,這個所謂的投毒者,根本不是禁軍的人!
這時刑部兩位官員上去搜身,果然從那犯人懷中搜出一張十萬兩的銀票。
人證物證俱在,落在王爺身上的目光充滿猶疑。
但王爺畢竟是王爺,就算他真的這麼做了,也沒人敢審訊王爺。
似乎是感受不到那些目光,秦時行仍事不關己地喝著茶,他吹開浮沫,淺淺地飲了一口。
有些淡,比不上易武正山的醇厚,也比不上獅峰龍井的清甜。
禁軍統領急得抓耳撓腮,那個身著禁軍服飾所謂犯人的人,根本不是禁軍的人,那隻有一種可能,有人在栽贓陷害王爺!
這時一道虛弱的聲音從龍床上傳來:“朕與王爺素來感情深厚,此事……咳咳……必不會是王爺做的。”
感情深厚四個字落到耳裡,秦時行握著茶盞的手終於頓了一下,然後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意。
這個笑容不知道落入了誰的眼裡,但皇帝的聲音變得更低了,氣若遊絲,似乎隨時會斷掉:“……務必嚴查,還王爺一個清白。”
一句話似乎耗乾了皇帝所有力氣,他蹙眉捂著肚子,轉頭又吐出一攤黑中帶紅的血。
黃章便不再繼續審問,隻是直直地看向禁軍統領道:“禁軍向來治軍嚴格,怎會讓如此歹人混入禁軍?下毒陷害皇上,隨意攀咬王爺,哪一樁都是死罪!嚴統領,你當怎麼說?”
禁軍統領性格耿直,為人豪爽,但並不是傻子,事情到這裡,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皇上這是自導自演了一場戲,為的就是讓禁軍背這個鍋!
如果他不認罪,那下毒陷害皇上的罪名就會落在王爺身上,即使沒人敢動到王爺頭上,王爺也會聲名有損。
王爺對他恩重如山,他的良心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的發生。
禁軍統領咬牙吞下悲憤,吃了這個悶虧,他單膝跪下:“臣負有失察之罪,請皇上、王爺責罰。”
黃章轉向王爺:“王爺怎麼看?”
秦時行終於放下茶盞,看向地上跪著的禁軍統領,目光中有一絲悲憫。
滿屋子算計,隻有這一點真心。
壽宴前,他以為周唯謹要的是一份心意,於是親手做蛋糕,熬了一個月寫故事。
可是周唯謹不要。
禁軍軍權,這才是周唯謹想要的生辰禮。
親自服毒,性命為籌碼,隻為博他一絲心軟。
原來人與人是不同的,周唯謹的心裡,隻有千秋萬代,九州萬方。
可他隻是一介俗人,隻想著七情六欲,喜怒哀樂。
是他僭越了。
秦時行淡漠道:“禁軍防守失責,致奸人混入,皇上中毒。禁軍統領奪職,押入天牢候審。”
話音落處,秦時行起身,拂袖而去,無人敢攔。
除了那一眼漫長的對視,他再沒有看過床上的皇帝一眼。
最後一滴黑血流出,禦醫小心地收了針。
中毒後的青灰散去,皇帝的臉色依然煞白,冷汗不斷。早有太監端來熱水,一遍遍地為皇帝擦汗,那冷汗卻像是止不住似的,剛換的裡衣又被浸濕。
禦醫建議道:“皇上中毒劑量極大,雖然毒已清,但毒藥灼燒食道和腸胃,怕是疼痛難忍。要不老夫開一點麻沸散?能讓皇上睡得好些。”
皇帝拒絕了。禦醫隻能退下。
原先站滿了人的正殿,此時又恢複了空曠寂靜。
黑暗中,周唯謹蜷縮成一團,緊咬著牙關抵禦痛楚,疼痛像毒蛇一樣纏繞全身,他疲憊不堪卻無法睡去。∞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很輕的腳步聲停在床前。
他猛地睜開眼,僅僅是一瞬,眼中就劃過顯而易見的失望。
他太疼了,連本能的掩飾情緒都忘了,那抹失落清晰地落到來人的眼裡,惹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見到我很失望?皇上在期待著誰?”
周唯謹閉了閉眼睛適應突然亮起的燭光,啞聲道:“公主半夜光臨,有何貴乾?”
埃拉公主在旁邊的矮塌上坐下,饒有興致地說:“你們這邊這麼熱鬨,我怎麼睡得著?看了一晚上的戲,真是精彩。你們中原人可真狠,為了奪權,連吞毒藥這種事情都做得出來。”
周唯謹麵無表情:“皇家的肮臟事,讓公主見笑了。”
埃拉又笑了:“皇家的肮臟事,我也不比皇上見得少。不然皇上以為我怎麼會留在這裡?”
腹中一陣劇痛,周唯謹幾乎將銀牙咬碎,才堪堪忍住一聲痛%e5%90%9f。
“隻不過,皇上是身體更痛呢,還是心裡更痛呢?”埃拉公主踱步到床邊,似乎在欣賞他的痛楚,“我在殿外看到,王爺走的時候可是連頭都沒有回呢。”
周唯謹隻剩氣音,但仍冰冷:“朕不明白公主在說什麼。”
“那天宴會上,王爺身為重臣,竟不顧大局到灌酒買醉,為什麼呢?因為他聽到皇上答應了納我為後妃,心裡不痛快。我才知道,原來王爺有疾是真的。”埃拉嬌笑道,“女人的直覺是很準的。但是皇上卻反過來算計了王爺一道,嘖嘖……”
涔涔冷汗流下,周唯謹蹙眉閉目,狠狠地掐著腹部,可冰涼的手好像隻能加劇腸臟的翻絞。他下意識地想起了另一隻手,那隻手溫暖如春,上回他疼得難受時,那隻手為他止了痛。
“想想吧。如果皇上需要幫助,來找我吧,但皇上要做好付酬勞的準備。”
天還沒亮,消息便像長了翅膀似的,飛向各府各院。
皇上中毒,王爺震怒,禁軍統領下獄。
翌日,禁軍統領因禦下不嚴被奪職外放,禁軍易主。
新上任的禁軍統領是皇上的親信,新官上任三把火,燒的就是攝政王舊部。
至此,結合之前那場刑部大案,大家心知肚明,皇上開始和攝政王宣戰了。
三日後的朝會,一個更為驚人的消息傳來:攝政王無限期告病。
雖然這一個多月以來的朝會,攝政王基本不會發表意見,但他隻要人站在那裡,就是定海神針。像這樣無限期告病,是十年來從未有過的事情。
皇上中毒身體還未恢複,全程臉色煞白,聲音虛軟無力,早朝到一半,竟然以身體不適為由,宣布提前退朝。
皇上是真病,王爺是稱病,但無論是去宮裡,還是去王府探望的官員無一例外全被拒之門外。
百官惶惶然,結合最近的一係列變故,感覺要發生大事。
第15章 病重
天愈發的涼了,承乾殿裡的炭盆多了起來,地龍更是整日地燒著,服侍的人在殿裡站一會兒就滿頭熱汗,可殿內的皇帝卻還披著厚厚的大氅。
小福子輕手輕腳地端著木質托盤進來,將一碗藥膳放到桌上,輕聲對一邊處理奏折的皇帝道:“皇上,該用膳了。”
藥膳是太醫院特調的,半個月前皇上中毒,身體虧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