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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坐在了床邊,細細地替燕雲瀟按摩頭頸間的%e7%a9%b4位。額頭被落石擊中後,他時不時會頭痛,這人便每夜為他按摩,力道適中,指法純熟,能很好地緩解痛楚。

許是察覺到他呼吸的變化,那人問道:“寶貝,醒了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燕雲瀟閉著眼睛,沒有說話。

林鴻感覺到了他沉默的抵觸,手上的動作一停,平靜地說:“皇上想起來了。”

燕雲瀟緩緩開口,聲音很冷:“為什麼。”

為什麼要編織這樣的謊言,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欺騙。

林鴻說:“因為臣想讓皇上忘記過去種種不快,重新開始,讓皇上感覺被愛。”

燕雲瀟又問:“為什麼。”

他沒有說任何多餘的話,林鴻卻似乎知道他問的是什麼,笑了一下道:“為什麼故意讓皇上發現那鐵鏈子?”

“因為臣知道,向天偷來的幸福總是不長久的,每過一天,都像是僥幸又多活了一天,戰戰兢兢。”

“皇上遲早是要發現的,長痛不如短痛,所以臣親自把刀送到皇上手中。”

燕雲瀟仍閉著眼睛。

林鴻輕笑道:“但是……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現在的你不是完整的你。我曾以為,忘掉痛苦的記憶會讓你快樂,可快樂若是建立在遺忘和謊言上,便如同空中樓閣,虛浮又縹緲。”

“風流恣意是你,冷酷戒備是你,渾身尖刺是你,精明算計是你。這才是你。”林鴻說,“可現在的你,溫軟和順,包容寬博,像被磨平了棱角的刺蝟……再這樣下去,我都快忘記過去的瀟兒是什麼樣的了。”

“不是說這樣不好,但你總該在知曉了過去後,再來選擇是放下一切,還是負重前行。這是你的人生,我沒有權利替你做決定,任何人都沒有權利替你做決定。”林鴻執起他的手,輕%e5%90%bb手背,“所以我把選擇權還給你。”

燕雲瀟第三遍問:“為什麼。”

“為什麼現在才讓你發現?”林鴻道。五年的朝夕相處,他何其熟悉他。隻一句話,他便知道了他所有未竟的話語。

“因為我也有私心,偷來的幸福,仍然是幸福,所以我一直拖到了今天。”林鴻說。

燕雲瀟薄唇輕抿,沒有再說話。

寢宮陷入長久的沉默中。

林鴻知道談話已經結束,無聲地行禮告退了。

整個過程中,燕雲瀟除了三聲“為什麼”,沒有一個多餘的字。一直雙目緊閉,沒有看過林鴻一眼。

當夜,刑部傳來消息,林鴻以欺君之罪自請下獄。燕雲瀟正在批閱奏本,神色淡淡的,隻字不言。

半個月過去,林鴻一案一直留中不發。朝會上皇帝不提及,百官也無人敢提。官員們敏銳地發現,皇帝臉上的笑容少了,溫潤的氣質中暗藏淩厲,如一把未出鞘的利刃。

當月十五晚上,是萬福司的孩子們來找皇帝圍爐夜談的日子。

“啟稟皇上,孩子們在外麵候著,是否如往常一樣請進來?”

燕雲瀟正負手立在窗前,聽到太監的通報,他唇邊勾起一個微嘲的笑容。

萬福司設立之前,他對林鴻說:“我身為皇帝都有幸福的年少時光,萬不能見其他小孩子流落街頭。”

現在想起來,多麼可笑。

燕雲瀟嘴邊的笑意越發冰冷,他漠然地說:“讓他們回去,今後不必來見朕。”

他頓了頓,又道:“下發告示,鼓勵領養,每戶領養者,朝廷獎賞兩百兩銀子。去吧。”

太監猶豫了一下,道:“玲玲姑娘為皇上編了盞燈,想送給皇上。”

聽到這個名字,燕雲瀟臉上的表情稍微軟和了一點。

那年的暮春燈會上,他遇到了這個名叫玲玲的小姑娘,他借口讓小姑娘講笑話給他聽,請小姑娘吃了糖葫蘆。直到今天,他還記得那個“偏心”的笑話。

三年前,玲玲的母親去世了,家裡沒有親戚,他便把玲玲和兩個弟弟接到了萬福司。每個月玲玲來找他,眼裡都閃著星星,崇拜又敬仰地看著他,喊他美人哥哥。

可是……

他並不是那個善良可親的“美人哥哥”,那是彆人為他編織的謊言。他不想成為彆人謊言中的人。

他是他自己。

想到這裡,燕雲瀟臉上的柔軟消失不見,冷冷地說:“朕從不說第二遍。”

太監無聲地行禮退下了。

燕雲瀟望著窗外的月色,半晌後喚來刑部尚書,吩咐道:“發配出京,無朕令,永世不得回京。”

他沒有說是誰,可刑部尚書自然知道他說的是誰。年輕帝王大權在握,說完那句話後便沉默無言,尚書不敢再問,恭敬地領命退下。

翌日,林鴻被發配出京,臨走前托刑部帶給皇帝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小檀木盒。

燕雲瀟不用去看,就知道那裡麵是什麼。一個小小的紅色肚兜,兩根紅色頭繩,一個卍字形護身符,是母妃最後的遺物。

他緩緩地伸手捧住檀木盒,小小的盒子裡裝著他的過去,他的來路。他不要忘記過去的痛和累,他要背負著那些不堪的記憶前行。

那些,才是真正的他。

他看了一眼裝滿各樣式肚兜的木櫃,裡麵的肚兜也是一針一線縫製的,繡工古拙但用心。

燕雲瀟搖了搖頭:“燒掉。”

下人領命,將木櫃裡的肚兜全部清理走,櫃子露出紫檀木內|壁。

林鴻被發配出京,皇帝卻並未下令剝奪他的相職,也沒有具體將他逐至何處。林鴻先是去了一趟江南沿海,指導水軍籌建,兩個月後,燕朝有了第一支能遠航的水軍。

而後,林鴻又去了濕熱的南方。正值熱病流感橫行,他指導官府有條不紊地應對,又翻出了一個古法藥方,很快就遏製了熱病的傳播。

這時,他離京已三個月。

當夜,皇帝大婚,舉國歡慶。皇後是戶部陸尚書家的千金,年方十八,知書達理,總是帶著溫柔笑意,深得百官和宮人們的喜愛。

喜酒和第一次蠱毒發作同時到來,林鴻倒在自己的血泊中,次日方醒。他平靜地擦乾淨身上的血跡,心想著,蠱毒也不過爾爾。當一個人承受剜心之痛時,區區蠱毒,太微不足道了。

很快,藍衛就將這個消息告訴了皇帝。

“母子蠱分離超過三個月,子蠱會發作蠱毒。往後每一次發作,都會損傷命數。”藍衛道。

燕雲瀟正在暖閣批閱奏本,微抬了一下頭,問道:“多久會發作一次?”

藍衛道:“這個不一定。有人發作得頻繁,有人發作得少,通常來看,情緒起伏大時容易發作。”

燕雲瀟輕輕頷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藍衛無聲地隱入黑暗。

還有一些奏本沒處理,燕雲瀟擱下筆,靠在椅背上,輕輕揉了揉眉心。

一道溫婉的聲音響起:“皇上,該歇息了。”

陸皇後款款地走來,將手中的食盒放在桌子上,走到皇帝身後,替他按揉著額角,關切地道:“皇上這般操勞,夜裡又該犯頭痛之症了,千萬要注意身體才是。”

她看皇帝的目光中,滿是愛戀和甜蜜。多年前的一次初見,她便對年輕俊美的少年君王芳心暗許,如今終於得償所願長伴他身側,她滿心幸福。

燕雲瀟握住她的手,溫和一笑:“朕還有些奏本要處理,你先歇下吧。”

陸皇後打開食盒,端出一碗熱騰騰的湯餃,柔聲勸道:“那皇上吃點東西吧,妾伺候皇上吃完便走。”

她沒有再勸,皇帝決定了的事情,沒有人可以更改。

湯餃做得很精致,一共八顆,不多不少,恰好能填填肚子,又不至於積食影響休息。│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燕雲瀟慢慢地吃完,陸皇後將食盒收好,又替他斟上茶水,盈盈地告退了。

沒過多久,陸皇後有孕了。

即使在懷孕期間,她也將後宮諸事處理得井井有條,為了幫皇帝平衡前朝勢力,她選了幾位適齡的官員女子,讓皇帝納了妃。

幾個月前,誰也不知道皇帝為何遲遲不娶。而現在,一後四妃皆已位滿,皇後又身懷六甲,官員皆是欣喜。

足月後,皇後生下一個男孩。大燕朝有了嫡長皇子,百官終於長長地舒了口氣,宮裡大擺宴席。

又是一次舉國同慶,燕朝上上下下的各地官員都分到了一杯薄酒,連在西北協助駐軍剿匪的林鴻也不例外。當夜又是一次蠱毒發作,比過去任何一次都要劇烈,他昏迷了整整兩天。

春去秋來,又有兩位妃子懷孕,分彆誕下一子一女。

這日燕雲瀟正在禦花園小酌賞花,藍衛過來附耳道:“現在蠱毒幾乎每日發作,這樣下去,恐命不久矣。”

燕雲瀟把玩著白玉酒杯,神情莫測地說:“他還能活多久?”

藍衛道:“這樣發作下去,最多隻能活幾年。若是調養得宜不再發作,或可延長至十數年。”

燕雲瀟的手頓了一下,隨即冷冷地勾起唇角:“讓他回來吧。他毀了朕,怎麼能這麼輕鬆地去死?”

對麵的陸皇後不知道皇帝說的“他”是誰,也不知道“毀了朕”是什麼意思,可是她看見了皇帝的表情——憤恨、冰冷又快意,可又夾雜著幾分複雜。

她從未見過皇帝這樣的神情,心裡莫名不安起來。直覺告訴她,無論“他”是誰,皇帝對他的感情,都不會是簡單的恨。

如此的恨,先前必定有同等強烈的愛。

愛的反麵從不是恨,而是漠然。

可皇帝仍然在恨。

陸皇後垂下眼,不敢再多想。這不是她能想的。

幾日後,林鴻返京了。

他一去兩三年,在各地官府周轉,倒是比先前更了解政務,如今處理起政務來,更是得心應手。

皇帝的三個孩子中,大皇子已經會說話走路,二皇子和三公主還在繈褓之中,但眉眼之間依稀和皇帝有幾分相像。

皇帝讓林鴻當大皇子的太傅,林鴻當然遵從。

自林鴻回來後,兩人像是完全忘卻了往事一般,隻執君臣之禮,偶爾的單獨召見,談的也是公務。

林鴻知道,皇帝是真的放下了,可他自己卻是假裝的。他仍時時忍受著剜心之痛——在觸到皇帝平淡的目光時,在看見帝後伉儷情深時,在教大皇子功課時。

時時刻刻,無一刻不痛。

他把這些釀成苦酒,孤苦地往心裡吞。

他不敢直視皇帝的眼睛,他知道隻需一眼,眼神就會泄露他的深情和痛苦——若皇帝知道他仍深愛,少不得又將他發配出去。

他受不起再一次的離彆了。他寧願這樣守在他的身邊,看他幸福,看他美滿。

又是一年花落花開。

玲玲被領養之前,燕雲瀟還是見了她一麵。小女孩送了他一盞手編的燈,竹製的,荷花形狀,中間有個小小的凹槽,正好可以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