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皺了皺眉。
“朕乏了,明日再說吧。”燕雲瀟道。
林鴻恭敬地拱手行禮,目光在他單薄的衣袍上停留了一瞬,沉默地離開了。
冬末春初的夜晚仍是十分寒冷,一陣陣穿堂的涼風吹得桌上宣紙飄落。
燕雲瀟裹上披風,趴在桌案上,長睫微闔,指尖撥弄著狼毫的筆毛。
風變大了。
一個不知什麼東西被吹到地上,發出咚的一聲。
門口的侍衛聞聲進來,見滿地宣紙掉落,愣了一下。
燕雲瀟疲憊地揉了揉額角:“收拾一下吧。”
他話音驟停,神情複雜地望著地麵——
方才吹落的小木盒砸碎在地,寸長的小紙條散落一地。
每張上都寫著詩句或妙語。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雁字無多,寫得相思幾許。”
“琴瑟友之,鐘鼓樂之。”
“一期一會,世當珍惜。”
“隻願君心似我心……”
過去的一個多月裡,林鴻會早早地在暖閣等他,給他送上溫熱的栗子糕,食盒裡會放著這樣一張小紙條。
他看完便隨手扔在桌上的小木盒中,現在被風吹落,才發現已攢了這麼多了。
“皇上,這些還要嗎?”侍衛問道。
燕雲瀟回過神來,起身離去。
“不要了。”
侍衛很快收拾好了暖閣,將地上的木盒碎片和小紙條一起掃入簸箕,和落葉、茶渣一起倒入渣鬥中。
回寢宮披了件厚披風,燕雲瀟帶著小鄧子,穿過禦花園的暗道,來到小茅屋。
自正月初五離開後,他便沒有來過這裡。小狐狸激動地連連作揖,抱著他的小腿不撒手。
燕雲瀟蹲下,摸了摸它的腦袋,輕笑道:“小東西。”
地裡的菜長得很好,燕雲瀟隨手摘了個白蘿卜,坐在母妃墓前啃了起來,小狐狸歡快地圍著他跑。
吃完蘿卜,燕雲瀟掏出手帕仔細地擦乾淨墓碑,靜靜地坐在地上,不知在想什麼。
小鄧子站在他身後,擔憂道:“主子,起來吧,莫著涼了。”
“唔。”燕雲瀟不甚在意地應了一聲,伸手摩挲著墓碑上的刻字,“母妃若還活著,應該會對朕失望吧。”
小鄧子撓了撓頭,憨憨道:“主子怎麼會這麼想?淑妃娘娘若是還活著,隻會為您驕傲才是。”
燕雲瀟站起身,往小茅屋後的庭院走去,路過時瞥了一眼窗邊,木製花瓶中隻剩乾枯失色的花朵。
庭院中的花長得很好,茂盛而張揚。角落裡的兩棵板栗樹已經長到腰這麼高,這裡的土壤非常肥沃,空氣溼潤,極適合板栗生長。
一陣微風拂過,板栗樹的嫩枝隨風飄拂,輕快又歡愉,似乎在和燕雲瀟打招呼。
“三五年後,就能結出又大又鮮的栗子了。”有人曾指著板栗樹,笑著對他說。
燕雲瀟倏地起身,吩咐道:“連根拔掉。”
小鄧子奇道:“主子,這是為何?長得挺好的呀。”
燕雲瀟快步向山外走去,夜風把他輕飄飄的聲音捎來:“已經沒有用了,長得再好又能如何?”
小鄧子不理解,但皇命不可違,隻好把兩株板栗樹連根拔出,急匆匆地向皇帝若隱若現的背影追去。
夜月寂靜,山林渺然。
一道高大的身影從樹林中走出,凝神盯著地上的兩棵板栗樹。被連根拔出的板栗樹奄奄一息,方才還輕快揮舞的嫩葉耷拉了下去。
許久,他撿起板栗樹往山外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山間濃霧中。
財政預算一事落定,緊接著便是三月春闈。
去年朝堂大清理,近四成的官員落網,朝廷急需新的人才。正因如此,皇帝對今年春闈格外重視,令禮部認真主持,為朝廷選拔有才之士。
禮部忙了大半個月,在春闈開科前夕,將擬好的策論題目交給皇帝篩選。
一共擬了十來個題目,燕雲瀟一眼掃過去,都是比較常見的時政策論。忽然,他目光一頓,落在某個彆具一格的題目上,問:“這是誰出的?”
禮部尚書忙湊過去一看:“‘頑石尚且自珍,珍珠何須自賤’,哦……這是林相出的。他說去年朝廷大清洗,許多官員身死、流放、滿門抄斬,天下士子為官的信心被削弱。出此策論題,是為了鼓勵學子們自珍自愛,以古時賢臣為標榜,莫要自輕自賤,自比於那些落難的貪官。”
燕雲瀟盯著那個題目,神色淡淡的,半晌不語。
禮部尚書心裡打鼓,小心翼翼道:“皇上,可有不妥?”
燕雲瀟提筆蘸了朱墨,隨意圈了一個題目:“就這個吧。”
禮部尚書一看,“浮費彌廣”,他暗自點了點頭,行禮退下了。
開春後藍六從西域寄來兩種毒藥,燕雲瀟照例服下。其中一種藥性異乎尋常的猛烈,他從傍晚折騰至夜深,直到天蒙蒙亮,才全身冷汗地消化掉。
以前服毒是為了防止彆人害他,自他掌權,服毒似乎已經沒有必要了,可他還是每月堅持。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隻是習慣了每月一次的痛楚。
今日的大朝會他肯定去不了,便讓太監傳話,命林相代他主持朝會。
許是這段時間太過操勞,身體吃不消,燕雲瀟睡了沒多久就發起熱來。太醫來開了藥讓他服下,迷迷糊糊地睡到下午。
銀燭服侍他起身,吃了些清淡的粥菜,總算舒服了些。
這時有太監來報:“皇上,穀副相求見。”
燕雲瀟不想動,便讓人進內殿來。
穀源成拱手見禮,關切道:“皇上病了?”
燕雲瀟漫不經心地往他身後瞥了一眼,那裡隻有隨風飄飛的珠簾。
他收回視線,道:“偶感風寒而已。愛卿有何事?”
穀源成遞上一份文書,道:“這是今日朝會上所議之事,容臣向皇上稟告。”
燕雲瀟隨手翻了翻,問道:“可有什麼要緊的事?”
“要緊的事倒是沒有。”穀源成猶豫了一下,“隻是有一件事,呃……”
燕雲瀟沒抬頭,了然道:“催朕選妃?”
穀源成道:“皇上英明。今日大朝會上,以張太傅為首的老臣們,奏稱皇上去年已及冠,應廣納秀女入宮,為皇家開枝散葉。”
見皇帝不語,穀源成又道:“今日皇上不在,所以他們議論得厲害了些。皇上不必憂心,臣這就去與林相商量一番,在下次朝會為皇上頂住壓力。”
燕雲瀟合起文書放到桌上,輕笑道:“何需如此?張太傅他們說得沒錯,朕也的確該選妃了。等忙過春闈吧,可以提前知會禮部。”
穀源成應下,又問候了幾句皇帝的身體,便告退了。
夜裡,燕雲瀟又發起熱來,喝了藥後迷迷糊糊地抱緊被子,把自己縮成一團。
從窗戶看出去,隻能看見漆黑如墨的天空。
半夜下起暴雨來。
燕雲瀟始終昏昏沉沉,身上難受得緊,渾身又冷又熱。
他半睡半醒間,感覺自己做了個夢。
先是有人握住他的手腕,細細地搭了會兒脈,隨即一隻溫暖的大手覆在他額頭上,他覺得舒服,便在那手心蹭了蹭。
那隻手似乎僵了一下,往下滑探了探他頸側的溫度。而後一方沾濕的溫熱帕子給他擦了擦身子,他渾身都乾爽舒服起來。
“母妃……”他低聲喃喃。
他想要那隻手。那隻手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立刻覆在他滾燙的額頭上。他舒服地低歎了一聲,翻了個身,手伸到枕頭下,握住那根斷成兩截的紅色頭繩。┆思┆兔┆在┆線┆閱┆讀┆
然後眼淚就慢慢地流了出來,滴入了枕頭中。
第46章
雨下了一整夜。
燕雲瀟一直燒得迷迷糊糊,睡得不沉。身上不舒服就想亂動,翻來覆去,踢掉被子。
床邊那人不厭其煩地給他蓋被子,濕敷額頭,溫暖的手掌一下又一下輕撫他的脊背。後半夜他漸漸安靜下來,沉入了深眠。
再醒來時天光大亮。
燕雲瀟坐起身,一副沒睡醒的模樣,愣神地望著床褥。
銀燭係起紗帳,摸了摸他的額頭,笑道:“終於不燒了,太醫說了,今兒再喝一副藥就好起來了。”
燕雲瀟緩緩開口,啞聲道:“昨晚有誰來過嗎?”
聲音沙啞得如破鑼,他皺了皺眉,接過銀燭遞來的熱茶喝了半盞,嗓子終於舒服了一些。
“咱寢宮防衛那麼嚴,皇上又病著,奴婢怎麼可能放人進來?”銀燭奇道,收起床頭的夜明珠,點上一根雲霧茶香,“奴婢昨夜每隔一個時辰來看一回,皇上睡得好好的,燒也在慢慢退了。”
燕雲瀟出神地倚在床頭,低垂著眼睛不知在想什麼,神色憔悴,臉唇蒼白,看上去有點脆弱。
流螢端著小托盤進來,將一碗清粥放在案幾上,拉過他的手,柔聲道:“皇上可感覺好些了?身子還難受嗎?”
燕雲瀟搖了搖頭:“沒事。”
流螢道:“太醫說了,皇上是鬱結於心,才會反反複複發熱。喝點粥再睡一覺,下午出去逛逛,散散心,好嗎?”
聽到這哄孩子似的語氣,燕雲瀟無奈地道:“朕不過是這段時間累了些,哪來的鬱結於心……哪個太醫瞎說的?”
銀燭湊過來,衝他扮了個鬼臉:“是,皇上沒有鬱結於心。也不知是誰,天天坐在那發呆,連笑都不會笑了。”
“莫要打趣,皇上需要休息。”流螢責備地看了她一眼,銀燭吐了吐舌頭,悄悄退下了。
流螢端起案幾上的清粥,舀了一勺遞到燕雲瀟唇邊,溫聲道:“皇上喝點粥吧,已經不燙了。”
燕雲瀟喝了小半碗,清粥寡淡無味,他想到菜圃裡茂盛的小油菜,輕歎道:“要是有清炒小油菜就好了。”
他聲音很輕,流螢沒聽清,疑惑道:“皇上說什麼?”
然而他吃過最好吃的小油菜,是在茅屋的小廚房裡做出來的。想到這裡,燕雲瀟抿了抿蒼白的唇:“沒什麼。”
喝完粥後,燕雲瀟抱著被子又睡了過去,發了一身汗。下午醒來後泡了個熱騰騰的玫瑰花瓣澡,終於神清氣爽起來,恢複了些精神氣。
傍晚穀源成來寢宮求見,燕雲瀟正好有些悶了,便裹上厚披風,邀他去花園散步。
三月初,梨花枝上結了小小的花骨朵,再等一陣春風,便能盛開了。
穀源成恭敬地跟在燕雲瀟身後,道:“隨州大戶占田一案證據已齊全,此案牽連甚廣,林相已啟程前去。這半個月的奏本由臣處理,向皇上稟告。”
燕雲瀟接過他遞來的文書翻著,漫不經心地問道:“他什麼時候出發的?”
穀源成道:“林相是昨天出發的,那時皇上病著,在寢宮休息。他便托臣今日轉告皇上。”
燕雲瀟腳步一頓:“昨天什麼時候?”
“昨天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