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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碎粒的聲音,瞬間將何棠江從回憶中喚醒。

“韓崢?”

手臂感受到了睡袋外刺骨的寒風,一個哆嗦,人是徹底清醒了。

韓崢從帳篷外走進來,拉上門簾。

“你還有五分鐘時間,天亮之後,我們準備登頂。”

天亮,登頂……K2!

何棠江一個激靈坐起身,差點沒摔到山壁下去。還好,身上的安全繩將他牢牢地綁在了山岩上,隻聽到外麵噗噗兩聲,似乎是有雪花順著懸崖滾落了下去。

這已經是他們出發攀登K2的第四天了。

他從睡袋裡鑽出來,抖了抖靴子上凝結的霜。誰能想到呢,僅僅用了三天,兩個來自中國的登山者,一個截肢者加一個新人,就從前進營地抵達了海拔七千多米的C3營地,而他們決定在第四天就進行登頂。

在出發之前,沒有任何人敢預料事情會如此順利。畢竟,意外,天災和人禍,好像才是登山之路上常見的旅伴,留在大本營的登山者們每天聽到來自何棠江和韓崢的最新進展時,都不由嘖嘖感歎這是一對史無前例的幸運兒。

直到今天,第四日的淩晨,K2的頂峰就近在眼前,何棠江還有些恍惚。

他穿戴好裝備,簡單用餐,和韓崢一起收拾了臨時營地。等到來自七千米的山風呼嘯著鑽過麵罩啃食他的臉龐時,他才有了一點,此時正在攀登一座最危險山峰的實感。

出了帳篷,兩個人的交流就需要通過對講機來進行了,韓崢作為領攀者領先一步,時不時提醒何棠江哪一塊的冰岩鬆了,哪裡的結繩需要重新係緊。從這裡開始,向上的路繩需要他們自己來修理,作為今年初夏最順利也是進度最快的一組攀登者,他們將為後來的登山同伴們留下指引的標記。

何棠江在一塊乾淨的岩壁上打入岩釘的時候,才突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前麵再無人引領,而他正在引領後人。

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一個恐高的年輕人,成為了攀登最危險山峰的先鋒者。

“發什麼呆?!”

對講機裡傳來了韓崢嚴厲的叱責。

好吧,何棠江注意到,他還不是先鋒,而是先鋒的搭檔,或者說,嗯,跟班。

淩晨四點左右,天色還是黑蒙蒙的,太陽將在一小時內升起,而此時他們唯一可見的光源就是頭上的那一盞探路燈。韓崢回過頭,何棠可以感受到一股足夠強的光線從上方打下來。

想到這個男人可能從淩晨一點就起床開始準備,而自己還在夢中呼呼大睡,何棠江一時就有些氣餒。

“對不起。”他蔫蔫道,“我會注意的。”

“……”狂風呼嘯。

何棠江沒注意到對講機裡是否又傳來了聲音。頭頂的光線收回去了,韓崢似乎繼續再向上攀登。

這實在是有些滑稽。

何棠江想,明明成功就近在眼前,為什麼他毫無實感。明明一直以來的目標就要實現,他卻好像做夢似的。他真的是在K2嗎?話說,他真的是在自己攀登K2嗎?這一路來,除了聽從韓崢的指引,跟在韓崢身後,偶爾接替韓崢做領攀,他好像並沒有付出太多。

他感覺不像是在巴基斯坦,而是在四川的某座雪山上,或者說像是在宿舍的床上。沒有危機感,沒有危險,一切都如此尋常。

雖然一再警告自己不要分心,但是思緒好似就不受控製似的,忍不住竄飛。他想到了何山,想到了葉廷之,想到了上次的韓崢。他們攀登的時候,又是什麼感受呢?

風的呼嘯,即便隔著厚實的登山衣和防護麵罩、雪鏡,也能感受到鑽進骨縫的寒冷;岩石的觸?感,就像是在觸碰山峰的骸骨,冰冰涼涼,不帶任何熱度。在這個高度,除了腳下的冰層,和乍一眼望去……乍一眼……嗯?!

韓崢突然感覺得結組的繩子晃動了兩下,那是他們約定的繩語。他收起登山鎬,拿起對講機。

“怎麼了?”

“山壁下,山壁下好像有東西。”

“是什麼?”

“看不清楚,好像是一個活物。它過來了!”

何棠江側過頭,看到百米之外猶如魚鱗起伏的冰壁上,一個跳躍的黑影穿過一個個危險的溝壑,正飛速接近他們。眼看那黑影就要近到眼前,仿佛冥冥之中有所感,黑影抬頭,何棠江看到一張詭異的笑臉衝自己緩緩張開。

“啊啊——————!”

何棠江是被一副雪鏡砸醒的,冰涼的雪鏡掉在他臉上,讓他一個激靈睜開眼,也閉上了嘴。

“叫魂呢。再叫雪崩了。”

“韓、韓崢……”何棠江喘著氣爬起身,發現自己還在睡袋裡,還在臨時營地。而剛才的那些……

“做夢了?”

韓崢問。

對啊,是夢,所以才那麼奇怪,那麼不真實,何棠江長長鬆了口氣。

“醒了就快點準備,現在淩晨三點了,我們要在下午天黑之前登頂。”

來了,和夢中幾乎一樣的對話。

何棠江眨了眨眼回憶起來。啊,雖然做了一個夢,但也並不是完全是夢。

與夢中一樣的是他們都已經抵達了C3,正在準備最後的衝頂,而不一樣的是現實遠遠沒有夢裡那麼一帆風順。從第一天開始,他們就在不斷遭遇各種意外。

先是何棠江的雪鏡壞了,隻能用夏爾巴人送來的滕吉的舊物,再是韓崢腳傷複發,差點在過C2的時候摔進冰縫裡,還好何棠江及時拉住了繩組眼疾手快打下了岩釘,才沒有出師未捷身先死。

除此之外,還有大大小小的問題,比如路繩壞了需要自己修理,過夜的營地上有彆人留下的排泄物,需要忍著惡心清理,諸如此類,他們花了足足五天的時間才攀上了C3營地,又在C3足足等了2天,才等來了一個微風的晴天,適合嘗試登頂。

“我就說吧。”何棠江鬆了口氣,“果然一帆風順才是做夢啊。”

韓崢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到底在說什麼?”

何棠江便把夢裡的一切,以及最後詭異的黑影告訴了韓崢。

“你說這會不會是什麼暗示?”

“暗示什麼?”

“暗示我們登頂不會一切順利,或多或少會遇到一些意外。”何棠江心有餘悸地說。

韓崢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手,前兩天在紮營地的時候那裡破了一個口子,又展示了下自己的腳,嗯,那是假肢。

“如果不發生意外反倒才奇怪。”他想了下,對明顯還有些後怕的何棠江說,“不過,我倒是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

何棠江隻聽見他幽幽道:“你怎麼知道,之前才是夢,而眼前的我……不是呢?”

嚇!?

韓崢看到何棠江瞪圓的雙眼裡露出的驚詫,得逞地笑了下。何棠江這才意識到被騙。

“你,你就是這麼對待自己結組的搭檔的嗎?”

“搭檔,你不是我的跟班麼?你自己說的。”

何棠江有點後悔,不該把夢裡的一切包括夢裡自己的想法全都一股腦兒地說給韓崢聽。早就知道這人性格惡劣,怎麼就不懂教訓呢。@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韓崢最後看了他一眼,“為什麼會做這麼個夢,你自己心裡清楚麼?”

這是他們出發前最後的交談。

一等到離開了臨時的帳篷,就再沒有時間交流。正如韓崢所說,他們要趕在下午日落之前登頂並進行下撤。天黑之前最好可以回到C3營地。而需要完成這一件,意味著他們接下來的十幾個小時需要不斷地攀登,攀登,再攀登!

滕吉的雪鏡對何棠江來說稍微有些大,他又用一個綁帶在雪鏡支架那邊綁了一圈。

頭上的探路燈隻能照出十幾米內的事物,在那小範圍的光線裡,韓崢的身影搖搖擺擺,好像一株隨時會被風吹跑的雜草。接下來的一段路,和夢中完全不同,不然怎麼說做夢呢,攀登的路上可不敢有絲毫的分心,否則就很可能就是生死兩隔。

不過七千米以上的K2倒是比之前乾淨了許多,再也沒有那些隨處可見的人造垃圾,比如安全T、便當盒、化妝鏡……何棠江之前還看到了一盒隱形眼鏡盒。嗯,不知道是怎樣的勇士戴著隱形眼鏡來攀登喬戈裡峰,話說不會凍裂嗎?

此處如有善於觀察的女同學在,或許可以幫何棠江糾正一些看法,那不是隱形眼鏡,而是美瞳,有大眼效果的那種。

總而言之,這些都是商業攀登在山峰上留下的痕跡。隨著裝備的革新,商業團隊的完善,越來越多的初學者正在向珠峰,甚至是其他更危險的八千米山峰挑戰。曾經有人開玩笑地在論壇說:隻要錢給夠,隨便一個四肢健全的人都可以上K2。立馬有人在下麵回複:小瞧了吧,隻要錢給夠,四肢不健全也可以給你抬上頂峰。

不過顯然這些話也不是完全正確,顯然商業攀登不足以將初學者送上K2的七千米以上,但是送上珠峰峰頂,已經完全不成問題。換句話說,商業攀登與阿式攀登,完全是兩個世界,前者注重財力,後者關注自我。而韓崢的那句話也是在提醒何棠江,你選好了麼,以後你要走向哪個世界?

是利用商業攀登的熱度賺取名利金錢,還是作為一個孤獨的前行者,隻戴著裝備或者少數夥伴,獨自走向山峰。你確定好了嗎?

“休息一下。”

韓崢的聲音從對講機裡傳來。

何棠江緊緊抓著登山繩,感受著上麵傳來的細微的抖動。

“下一段路我來領攀?”

韓崢沒有拒絕。事實上,作為互相依靠的結組夥伴,對另外一個隊友交付足夠的信任,才是能夠成功完成登頂的關鍵。

“喂,喂,能聽到我的聲音嗎?”

正在兩人稍做歇息的時候,對講機的公共頻道裡傳來的另外一道聲音。

“馬上天就要亮了,我們的無人機也準備出發,確認下你們的定位,以便我們能儘快找到你們。”

大本營的團隊傳來對話的要求。

韓崢打開對講機進行回複。

“我們現在的海拔是……,定位是……,位置準確。”

“好,無人機會先替你們觀察向上路線的路繩情況。”大本營回複道,“再過十五分鐘左右日出,我會拍攝你們的影像回傳給大本營。”

這是他們這次領到的任務之一。作為初夏第一組攀登到C3以上高度的隊伍,何棠江他們要負責修複路繩。大本營會派出中國產的高性能無人機,替他們查看前方的路況,畫麵實時回傳至大本營。

聽著對講機裡的對話,何棠江隻能感慨科技的進步。要是換做十年前誰會想到有這一天呢?當然,如果是天氣惡劣的日子,派無人機也是沒用的。

對講機裡一直在和大本營校準無人機的位置,當何棠江聽到呼呼作響的無人機的機翼聲,抬頭去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