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緊緊抿唇,將藥碗遞到他唇邊,頂開他牙關,灌了下去。
藥碗又落了地,碎成兩半。
穆長洲猛然俯身吐出,一手扣緊榻邊,手背青筋凸起,額間冷汗涔涔。
舜音伸手接住他,他一手抓到她衣擺,躺在她膝上,半垂著眼,喉間低嘶出聲。
舜音緊緊按著他肩,忽覺他不動了,聲息驟止,眼眸凝固,%e8%83%b8膛也歸於平靜。
她怔住,伸手想去按他心口,卻懸在那裡,不敢落下,手指微微發抖。
張君奉最先反應,催軍醫:“快想法子!”
軍醫上前探了探他心窩,急忙叫人出去煎藥。
胡孛兒已衝出去吼:“再多叫幾個軍醫來!”
所有人都在奔忙。
舜音怔著,一手撫過他唇邊,不讓藥汁流去,一手托著他頸,低頭說:“那不是夢,我真回來了,你不是說等我回來,一切就都好了?”
穆長洲沒有回應,沉沉眼底再無當初的黑湧。
舜音手終於按上他%e8%83%b8口,貼上那些傷痕:“再撐一撐,你已是涼州總管,他們當初不能除了你,現在也不能。”
%e8%83%b8膛裡還有微弱的心跳,緊貼在她冰涼的掌心下,卻似越來越弱。
舜音心沉下去,耳邊莫名翻湧出他說過的話。
他要她好好活下去,質問她是不是忘了還有人在涼州等她,還說即使他死了也要她好好活著……
每次都是他在拽著自己,現在自己卻要拽不住他了。
袖中收著的佛箋掉了出來,飄落他%e8%83%b8`前,皺卷著,露出裡麵的字。
舜音低頭,抓著他手,貼上自己右耳,聲顫在他耳邊:“二郎,我右耳也要聽不見了……”
穆長洲已不知多久沒做過郡公府的夢,現在卻就身在郡公府的漫漫長夜裡。
“二郎。”有人在叫他。
他回頭,沒看見家裡人,偌大郡公府空蕩無人。
剛要走,卻看見夜色裡一點微火,似有人在等他。
他緩步走近,看見舉火引路的身影,清冷眉眼,灼灼奪目,正在前麵喚他:“二郎。”
他停住,那果然不是夢,她真的回來了……
耳上忽的一沉,舜音抬眼,被她抓著的手已在她耳上按緊。
穆長洲凝固的眼一動,%e8%83%b8口猛然起伏,終於換過氣來,伸手摟住了她,嘶啞出聲:“彆怕,音娘,我沒事,我死不了……”
有什麼滴落在他%e8%83%b8口,晶瑩滾熱地劃過那些傷疤。
舜音臉貼到他頸邊,心緒倏然回落,伸手抱住他。
第九十四章
天亮時, 勝雨領著兩個隨從,往禪房裡送入了一盆新燒的炭火,站去一旁, 悄悄看了看裡側情形。
裡側的行軍榻上墊了好幾層軟靠,半靠半躺著尚帶頹唐的身影, 身上披上了厚厚的外袍。
軍醫在旁仔細查看著情形, 神情鬆緩許多, 回過頭小聲道:“夫人放心,軍司已性命無憂,剩下的隻能再慢慢調養了。”
舜音就坐在榻邊,點了點頭, 安安靜靜,一言不發。
勝雨看她已衣不解帶到此刻,本想提醒一句她該休息,見這情形又沒開口。
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幾乎眼裡就隻有這裡了。
行軍榻上的身影稍稍動了動, 穆長洲坐起了一些, 忽然一手輕抬,輕微擺了擺。
軍醫看見, 連忙退去:“我這就去為軍司調藥。”
勝雨忙也跟著走了。
禪房裡頓時安靜無聲, 舜音看著他,他散著黑發,眼半睜著,目光毫無著落處。
是眼睛還沒好,軍醫說要調養, 卻不知要多久才能複原。穆長洲卻很平靜,自醒來後就一直沒再睡去, 臉往她這裡偏了偏,低低開口:“人都走了?”聲音仍舊嘶啞。
舜音說:“都走了。”
穆長洲啞聲道:“你在這裡就行了。”他手朝她這裡伸了一下,抓到了她的衣袖,自嘲般牽了牽唇角,“還好我耳力還在。”
舜音看著他眼,想起昨夜,心裡仍有些發堵,目光轉去他手上,剛覺他就要抓到自己的手指,門外一串腳步聲,有人走了進來。
“軍司真沒事了?”胡孛兒即便帶著小心,嗓門也壓不住。
他在前,張君奉在後,二人匆匆走入,一進來全都伸頭往裡瞧。
穆長洲的手隻好停住了:“嗯。”
胡孛兒才知他清醒著,趕緊走近:“還好軍司沒事,昨夜看你與夫人……”他話一頓,瞅瞅舜音,沒好意思往下說。
現在想起昨夜情形還覺得嚇人,他們出去奔忙時簡直都要懵了,後來聽說軍司撐過來了,趕忙又奔回禪房,隻瞧見行軍榻上,夫人正緊擁著軍司在膝頭……
舜音朝他這裡瞥了一眼。
胡孛兒瞧見她泛紅的雙眼,竟愣了愣,還從沒見過她這樣,撓撓胡須,更不好意思說了。
張君奉在旁皺著眉:“軍司還不能視物?”
舜音壓下心頭那絲擔憂,平靜說:“暫時不要聲張,軍醫說了需要調養。”
張君奉朝門外看一眼,壓低聲:“今日外麵又來了官員。軍司的傷畢竟已耗去多日,作為河西之主,自兩麵退兵後就沒露過麵,任命也遲遲未昭示,官員們大概是憂慮。之前也來過幾回,都被我找理由擋回去了,今日還是擋回去?”
舜音不禁看一眼穆長洲。
他半睜著凝滯的眼,似思索了一瞬,嘶啞說:“讓他們來見,至少任命詔書已到了。”
舜音想了想:“那就讓他們來吧,我來見。”
天陰著,漸漸飄起了小雪。
一群涼州官員在東寺外麵站著,偶爾交談幾句,大多心中惴惴。
前陣子敵情速來速退,他們隻知道軍司回城時停留在了東寺,其餘一概不知情。
這些時日下來就沒太平過,先前察覺出總管府和軍司府之間的不對,誰都不敢冒頭,現在軍司獨掌大權,已是板上釘釘的新總管,自是不能再裝傻了,需趕緊過來關切才是。
直到官袍上沾了一層雪花,張君奉自寺內走了出來,朝眾官員抬手:“請諸位入寺。”
官員們立即往裡走。
令狐拓策馬而來時,剛好看見一群人依次進入寺門。
他抬眼看了看麵前的寺院大門,麵無表情地下了馬,跟著走入。
這寺院冷清無比,官員們也不知此處有什麼好停留的,胡亂猜測著,過了佛殿往後走,被引至一座院落外麵,隱隱聞到裡麵的藥味,眾人不禁麵麵相覷。
很快院門打開,舜音從裡麵走了出來。
官員們看過去,紛紛見禮,往她身後看,卻沒見到軍司。
舜音已理妝整衣過,挽著披帛,站在門前,稍稍抬高雙手,露出手裡托著的詔書,抬高聲說:“聖人冊封詔令已到,著佐史昭示。”
張君奉自一側走來,雙手恭敬接過,麵向諸官展開,揚聲宣讀了一遍。
官員們聽見冊封穆長洲為新任總管,便已當場垂首行禮。
站在最前的一名官員問:“總管既已被冊封,當於府中受各州都督與眾位官員參拜,停留此處實在不便,我等何時可拜見總管?”
舜音便知會問起這個,鎮定道:“眼下首要是防範外敵,各州都督不必專程趕來涼州參拜,先在本州固守關防要緊。涼州也該嚴守城防,諸位要做的事有許多,其他不必過急。”⊥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張君奉跟著道:“聖人詔令不可耽誤,官署即刻傳示十四州全境,以安各州民心。”
官員們隻好稱是,卻又接連往院門內看去。
舜音微微蹙眉,想了想措辭,剛準備再開口,忽見張君奉往院門內看了過去,跟著看過去,一怔。
穆長洲竟已從裡麵緩步走了出來,胡孛兒一手扶著他,但一出院門就鬆開手退去一邊了。
他身上外袍收束,散著黑發,臉瘦削蒼白,形容落拓,眼神定定。
舜音迅速回神,當做若無其事,走近兩步,一手有意無意伸去他身後,扶在他腰側。
穆長洲似覺出是她,臉朝她這裡偏了偏,又麵朝前方,開口說:“就按夫人所言去辦,先前我因退敵受了些傷,近日一直在此休養,諸位現在都看到了,已無大礙,可以放心了。”
他刻意抬高了聲音,雖仍難掩其中一絲嘶啞,但人看起來確實像是沒什麼妨礙了。
官員們見到他模樣先是愣住,繼而恍然,隨即齊齊躬身拜見,振聲高呼:“謹遵總管命令。”拜完又朝向舜音再拜,“拜見總管夫人。”
“都回吧。”穆長洲擺手。
眾人又拜,總算退去。
人都退走了,才顯露出了後方站著的身影。
舜音撐著穆長洲,餘光瞥見,轉頭看過去,有些詫異:“令狐都督?”
胡孛兒一見他就有氣,但聽說先前他也拱衛了涼州,翻了個白眼,忍住了,不冷不熱道:“你來做什麼?”
令狐拓身著灰甲,一直站得很偏,此時才走近,盯著穆長洲,仿佛第一次見他這樣,眼神在他身上來回掃視:“我來交付兵權,卻剛好見到你就任總管,偏在此處。”
舜音聽見他最後一句,看一圈周圍,卻沒看出什麼。
忽覺穆長洲身輕微晃了一下,她下意識貼近,手臂幾乎圈在了他腰後,才又將他撐住了。
穆長洲一手按在腰側她手上,站穩了,一動不動說:“此處就任才更合適。”
令狐拓看他的眼神漸漸有些複雜,剛才聽他自己說,才想起當日退敵時他被西突厥大部追擊的場景,也許當時就受了傷,但似乎沒他剛才說的那麼簡單,這副模樣,絕不會是小傷,忽而看到他眼睛,不禁多看了兩眼。
穆長洲沒聽見他回音,也不在意,繼續說:“既已交回兵權,領甘州兵馬返回甘州,堅守城防,有再用你時自會調你,你可以走了。”
胡孛兒立馬附和:“快走吧!”
穆長洲說:“你們也都走。”
胡孛兒一愣,忽看一眼他身邊緊挨著扶他的人,似是懂了,朝張君奉遞個眼色,默默退開。
舜音被他按著的手忽被抓住握了一下,如同暗示,看一眼令狐拓,沒說什麼,撐扶著他轉身,往回走。
令狐拓看著他們進了院中,站了許久才轉身離去,忽而想起過去。
當初涼州生變,他獨自被派出去搬救兵,回來時殺敵的族人已全部戰亡,後來得知郡公府也沒了,獨活了穆長洲一人,卻發現他棄文從武,活成了那等不擇手段的模樣。
但現在,才發現自己不僅錯過了當初涼州的全部情形,也像是根本就未曾認識過他……
人都退走了,穆長洲被扶回榻上,躺靠回去。
幾乎同時,軍醫便領著個隨從進來了。
舜音鬆了手,站去一邊。
軍醫拿了塊敷了藥的軟布遮在他眼睛上,飛快囑咐了幾句:“軍司……不是,總管請好生休息,再好一些才能四處走動。待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