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鱗一眼, 轉回?頭看?向?王墨,語重心長道:“墨哥兒,你是咋想的呢?總不能自己孤苦伶仃一輩子, 可咋熬啊?”
王墨摳著手指頭,軟聲道:“嬸子,我、我有相公的。”
婦人皺皺眉:“你那算啥相公啊。”
王墨來這村子,不放鞭炮, 不拜訪鄉鄰。
一駕馬車,一戶小院兒,生怕人知道似的?, 安安靜靜。
頭幾個月,大門從來緊閉, 隻有郎中登門看?診, 才會?小開一會?兒。
村子裡婦人多, 就愛聚在一塊兒嚼舌根,有點兒風吹草動,不出半柱香的?時辰就傳的?全村子都知曉了。
有好事兒的?主, 趴到王墨屋牆根兒聽聲,時常聽見這小哥兒低哀的?哭。
後來又瞧見有衣著講究的?老婦登過王墨的?門。
東打聽西打聽,估摸著他是被?大戶人家趕出來了。
可是這種事兒, 誰也不敢觸眉頭當麵問, 便都私下裡默認了,小心翼翼地從來不當著王墨的?麵講。
婦人歎口?氣, 輕聲道:“他給你一個人扔在這人生地不熟的?村子裡,不管不問, 也就你死?心塌地的?。”
王墨心裡頭發堵,可就算是受了大委屈, 也不想?人誤會?了爺,他咬了咬嘴唇,咬得唇邊一片白,嚅嚅道:“他對我很?好,隻是後頭出了事兒,我、我才出來的?,不怨他。”
“你就是傻的?!”婦人搖搖頭,“管是啥事,也不能放你個哥兒一人過啊!說到底,是他護不住你!”
王墨一愣,眼底閃過一絲難忍,他咽了口?唾沫:“我沒?怪過他。”他垂下頭,“他身不由己的?,不知道我落了難,若是知道了,不會?不顧我的?。”
婦人無奈地歎口?氣:“你啊,平白為他守著呢!”
玄鱗站在邊上,喉頭滑滾,手不自覺地握作了拳頭。
王墨落得如今的?下場,全是因為他。
是他讓他去的?渡頭,揭的?黃符紙,才摔斷了腿;是他魂魄歸體,吳庭川成了生死?未卜的?活死?人,吳家人才趕他出了門。
可到頭來,他竟是不怪他。
王墨抿了抿唇,深深呼出口?氣,岔開了話題:“嬸子,你有啥話兒想?寫不?”
婦人蹙眉想?了想?:“左不過是些吉利話兒,你寫啥是啥。”
王墨眉眼彎彎,淡淡地笑:“成。”
他執起毛筆蘸好了墨,到硯台邊輕輕刮了刮,才緩緩起了筆。
一筆一劃,既沒?有力透紙背的?筆酣墨飽,也沒?有鐵畫銀鉤的?筆走龍蛇。
隻是挺端方?的?小字,像這小哥兒人似的?踏踏實實,可就是莫名的?寫進了玄鱗心裡,寫得他心口?子發熱,鼻頭發酸。
好一會?兒,王墨落了筆:“嬸子你瞧瞧,行不?”
婦人小心翼翼地拿起紙頭子,生怕沒?乾的?墨跡花了,她不識字,伸手點點:“這都啥意思呢?”
王墨頂耐心地給她一句一句地念:“德為世重,壽以人尊。幸逢盛世,樂享遐齡。”
婦人聽不多懂,但也知道是吉祥話兒:“嬸子不多明白,可你寫的?,定是沒?錯。”
她滿目歡喜地看?了會?兒,將紅紙輕輕落在桌麵上,拿鎮紙壓了一角,等著乾。
又伸手將桌麵上的?小筐子拎了過來,推到王墨手邊:“東西不多,你莫嫌棄啊。”
掀開布蓋頭,小筐子裡放了三個草雞蛋,一小塊兒五花肉。
王墨伸手拿出來:“夠了夠了。家裡不養雞,就缺蛋,今兒個正好炒個韭菜雞蛋。”
“忒好,忒好。”婦人見墨跡乾得差不離了,將紙頭子輕輕折起來,收到了袖管子裡,“那嬸子就先回?了,你閒了來家裡吃飯。”
王墨笑起來:“好。”
婦人拎上小筐子,扭著胯出了門。
一時間,屋子安靜下來,就剩了兩人一狗子,說不出的?緊張尷尬。
許是方?才抱的?那一下,又許是好久沒?和個漢子同?處一室了,王墨到現下還難為情。他想?著,不該放劉嬸子走的?,多個人在,也不至於這麼難堪。
他不多敢瞧人,伸手撓了撓頸子,小聲道:“公子,您想?寫點兒啥啊?”
聞聲,玄鱗偏頭瞧過去,正想?抬腿,才發覺地蛋兒還趴在他腳麵上。
挺大一隻狗子了,和小那會?兒似的?膩膩歪歪,它毛乎乎的?下巴壓在玄鱗緞麵的?長靴上,見人要?動,歪頭側身,露出片白肚皮。
本來挺局促的?場麵,被?狗子鬨得緩和不少。
玄鱗看?去王墨,淺聲道:“它不叫我走。”
王墨垂下眼,正見這狗子一副沒?出息的?德性,在那兒巴巴蹭人腿。
他皺起臉,凶道:“地蛋兒!起來!”
狗子歪頭瞧向?王墨,仿佛知道他寵它,有恃無恐地嗚嗚咽咽兩聲,不肯動。
玄鱗垂下眼睫,唇邊露出個若有似無的?笑。
他彎下腰,將狗子抱進了懷裡,狗子見狀,動了動毛耳朵,伸頭搭在了漢子的?肩膀上。
王墨有點兒掛不住臉,他抿了抿唇,紅著臉道:“對不住啊,也不知道它今兒個咋了,忒不聽話兒。”
“不礙事兒,它肯粘著我,我挺高興。”玄鱗抱著狗子走到王墨身邊,離著兩三步的?距離,緩緩收住了腿。
王墨瞧著狗子,蹙個眉瞪它。
那模樣,凶巴巴裡帶著點兒嬌,玄鱗看?得呆住了。
他驀地想?起在吳家院裡的?事兒,他惹了小哥兒生氣,他就是這般模樣,鼓個臉、皺著兩道眉,氣乎乎地瞪他。
他愣了好半晌,直到王墨又叫了他一聲,他才抽回?了神。
王墨看?著他,道:“您想?寫些啥?”
玄鱗也不知道寫些啥,眼下不是年節,他也沒?有要?過壽的?遠親。
一打眼的?功夫,正瞧見成遝的?宣紙邊上,放了不少寫過的?紙,他看?過去:“那些,我能看?看?嗎?”
王墨順著他的?目光,偏頭瞧過去:“啊……那些都是我以前?瞎寫的?,不多好。”
聞言,玄鱗更是想?看?,他想?知道,那些沒?有他的?空白年月裡,王墨是咋樣過的?,他道:“不礙事。”
王墨抿了抿唇,有點兒難為情。
那裡頭,有他頂隱秘的?心思,是他埋在心底,不願吐露的?話兒。
他放在桌案上,一來是這屋子簡陋,實在找不出旁的?地方?好放。
二?來是這村裡的?婦人,大多不識字,就算進了他屋,也不知道他寫了啥。
可瞧著這公子的?模樣,不像是目不識丁的?。
玄鱗看?出來他為難,可他想?看?,心裡頭癢得厲害。
他抿了抿唇:“我識字不多,想?著寫得若好,便放在家裡做擺設。”
“啊……”王墨聽著他的?話兒,白齒咬了咬唇,“就、就閒時謄了些詩詞,您真要?看?嗎?”
“好。”
說著,玄鱗手臂顛了顛,瞧向?懷裡的?狗子,輕聲道:“一會?兒再抱你,成不?”
地蛋兒滴溜著眼睛看?他,乖巧地嗚汪了一聲。玄鱗彎下腰,將狗子輕輕放到了地上。
狗子甩了甩毛,屁顛屁顛地跑到了王墨身邊,伸個毛腦瓜蹭小哥兒的?腿。
王墨還氣它,可在「外人」麵前?又不好發作,伸兩指頭抵在它的?腦瓜門上,小聲道:“等一會?兒再說你。”
王墨偏過上身,伸手拿開鎮紙,將挺薄的?一小疊習字放到了桌角上。
筆墨紙貴,就算在最難受、滿腹心思無處發的?時候,他也舍不得用,一張宣紙上勾勾畫畫,寫得滿滿當當。
玄鱗伸手,將這疊子紙輕輕拿了起來。
這紙上,確如王墨所說,都是些謄抄的?字,卻不是詩詞,而是不知所謂的?話本傳奇。
他指尖顫唞地摸著滿頁的?“魑魅魍魎”,心口?子酸澀得要?死?過去了。╩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這滿頁的?墨跡全是王墨和聞笙學字的?時候,他醋得緊,又不好意思直白說,隨意找了個話本,叫王墨讀給他聽的?。
王墨識字不多,遇著不認識的?,來問他,他又美滋滋地給他講——
“這魑魅魍魎是鬼的?意思?”
“你瞧它們旁邊兒,是不是都帶個鬼?”
“那‘鬼’上還多了旁的?字,是比普通鬼厲害的?大鬼嗎”
“小鬼,不值得一提。沒?我厲害。”
……
玄鱗深吸了口?子長氣,忍著往下頭翻,正瞧著一張紙麵上,寫滿了吳字。
不是吳庭川,隻單單的?一個吳字。
像是壓抑的?心思,即便在喘不過氣快要?窒息時,也不敢明目張膽的?說出想?念。
他再忍不住,將紙頁“啪”的?落在桌子上。
王墨一低頭,正瞧見那滿頁的?吳字,他慌裡慌張地伸手將紙收進懷裡:“我、我就說了,不是啥好……”
“我都要?了。”玄鱗開了口?。
王墨驚愕地看?過去:“啊?”
玄鱗喉頭滑滾,伸手將袖子裡的?錢袋子輕輕放到桌麵上。
王墨瞧著那鼓鼓囊囊的?緞麵錢袋子,搖了搖頭:“我這些,全是亂寫一氣,做不得擺設的?。”
“我覺得好。”
“這有啥好……”王墨實在鬨不明白,可瞧這漢子的?模樣,又頂認真,他抿了抿唇,“你若真想?要?,便隨意拿去吧,方?才狗子將你衣裳弄得可臟,不要?銀子了。”
王墨沒?想?著這人真會?要?了這些字,這些在他尋死?覓活、快要?活不起時,胡亂寫的?東西。
他將裡頭不得看?、不得說的?挑了出來,剩下的?放到了桌角上,連帶著那隻錢袋子,一並推了過去。
玄鱗伸出手,將宣紙小心翼翼的?卷好,收進了懷裡。
拿了字,理應該走了。
可玄鱗磨蹭著不想?出門,他蹲在地上摸狗、抱進懷裡摸狗、扛在肩上摸狗……
直到桌案前?的?小哥兒開了口?,他才悵然若失地將狗子放在地上,出了門。
不知不覺已經申時末了,日頭偏西,遠天滿是霞色,映得深秋的?傍晚一片寂寥。
隔著道門,玄鱗遲遲未動。
驀地,就聽見裡頭起了聲,是王墨在凶狗子。
小哥兒即便已經很?氣了,聲音還是軟軟糯糯的?:“地蛋兒!你究竟是咋回?事兒?是不是瞧著人長得俊,就迷了狗心了!”
狗子嗚嗚唧唧地叫喚,聽那聲音,一點兒不覺得錯。
王墨更是來氣,手拍在桌麵上,一聲脆響:“成成成,那你收拾收拾和他過吧!不要?管我了!”
玄鱗垂下頭,抿唇輕笑起來,伸手摸上懷裡的?紙卷,手心連著%e8%83%b8膛子一片熱。
他緩緩抬起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