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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山河劍 退戈 4337 字 6個月前

高的一棟樓閣屋頂,自高處往下俯視。

王道詢那套黑色的布衣就掛在西麵的院落裡,打眼一看便知那邊是他的住所。

傾風腳下運勁,踩碎了簷頂不少瓦片,聽著碎塊簌簌往下掉落,朝著西麵飛速跑去。

落進王道詢的院裡,才發現這小妖汲汲營營,宦途通暢,日子過得卻算清寒。

透過窗口瞥見的屋內鮮有多餘的擺設,幾套桌椅顏色陳舊,看著已有年歲。門口立著一棵早已枯死的老樹。樹下一條石子鋪成的小徑也因久疏打理快被雜草掩蓋。

一牆之隔便是熱鬨的坊市,街上貨郎的叫賣聲不絕於耳。可謂是既冷清又嘈雜。還比不上傾風幾人暫住的那所荒居。

傾風閒逛了一圈,在後方找到了一間小柴房。

也是奇怪,王道詢出門辦公,自己的書房寢居不上鎖,倒是在這角落的破屋門上掛了兩把。傾風伸出一根手指頂住木門,從縫隙朝裡窺探,隻見裡麵堆的全是些沒用的器具,扔去街上都不定會有人撿,不知為何還要防賊。

她繞著這小屋走了一圈,隨即仗著自己身量小,從牆麵上方開著的一個小口裡鑽了進去。

柴房內陰冷潮濕,物品擺放雜亂,可打掃得竟很乾淨。她從上方跳下,衣擺沒驚起一點灰塵。

一塊高掛著的白色簾布隨著屋頂漏進來的涼風不停擺動,傾風草草環顧一圈,準備抬手將它撥開。

布匹飄蕩間,露出後方緊靠著牆麵的一張靈牌。

自頭頂傳來的風聲嗚咽淒緊,配上晦暗光色下始料未及的木質牌位,叫傾風陡然感覺天靈蓋被人掀開,灌了一腦門子的冷水。

她屏住呼吸,脊背僵了一瞬,隨即冷靜下來,走上前認真讀了遍上麵的字,先妣……什麼什麼之靈位。

不知道是幾百年來,妖境的字變得與人境略為不同了,還是傾風過於才疏學淺,亦或者是立牌者壓根兒隻在上麵隨意畫了幾道。

反正名上的字傾風是一個也不認識。

她又走近了步,伸出手想去擦拭桌案。靠在牆上的一根棍子忽然倒了下來,響聲驚得她一個激靈,縱是不信鬼神也差點以為是神魂顯靈了,迅如雷霆似地將手收了回來,背到腰後。

反應過來後自己也哭笑不得,兩手合十朝靈位拜了兩拜,虔誠道:“冒犯冒犯,前輩請安息。”

她躡手躡腳地過去扶起倒地的木棍,沒再叨擾,從窗口溜了出去。

不多時,王道詢步履匆匆地回來了。

傾風坐在房頂拋著石子等候,見他原地打轉沒發現自己,出言叫了聲:“喂。”

王道詢仰起頭,舒出口氣,將手裡的佩劍放到空桌上,問:“狐君,何故來我家做賊?”

傾風聳了聳肩:“什麼叫作賊?我可沒偷你家的東西。”

王道詢說:“回來時管事正在罵,說誰拿石頭砸了我們家屋子,滿地的碎瓦。”

傾風將石子往地上一拋,拍著手麵不改色道:“許是那老奴自己欠下的債吧。你看他拉著的那張臭臉,活像是欠了人千八百,早晚要賠。”

王道詢也無意與她深究此事,垂目在地上掃了眼,見那片雜草有彎折的痕跡,篤定地道:“你進我後麵的屋子了。”

傾風單手撐在膝蓋上,懶懶散散地笑道:“隻許你查我,不許我查你嗎?當日在村裡你非要掀我的門,今日算是扯平了。”

王道詢按著後脖頸,說:“請狐君下來吧。這樣說話太累。”

傾風縱身跳下,隨意挑了把椅子坐著。

王道詢收了院裡的衣服,一把抱回屋裡,出來後主動開口說:“那個是我母親。”

傾風婉轉地道:“令堂……”

王道詢背靠著牆,立在簷下,直白說:“我不知道她叫什麼。”

傾風放心了,嘀咕道:“原來不是我不識字。”

王道詢:“……”

“沒人知道她叫什麼,她不過是個人奴。我父親覺得她貌美,將她買下放在家中做粗工。買她用了不到五兩銀子。白日除卻掃洗,供人打罵,夜裡還要受我父親欺辱。生下我後,她便撒手人寰了。到死也沒個墳塚,草席卷了往城外一丟,讓野獸叼走吃了。”王道詢說著低頭一笑,又補了句,“也可能是活活叫他們打死了。誰又知道。”

傾風閉著嘴沒吭聲。

王道詢聲線平坦,叫人聽不出情緒:“這些全是我的兄弟姐妹告訴我的。包括生我時她才十六歲,而我父親已經五十多歲了。我父親本想把我活埋,挖好坑後又反悔了,但不是因為不忍心,而是覺得來日將我發賣,不定也能值點錢。一直怨恨怎麼沒生個女兒……”

傾風打斷他說:“可以了。彆說了。”

王道詢笑著問她:“你不是想知道嗎?”

他一臉真誠,好似是真心告知。

傾風摸不準是他這樣的人生氣便是這種無動於衷的模樣。還是他壓抑了太久,正需要找個正常人來傾訴他那些陰穢悲涼的心曲。

總歸二十幾年來的供奉祭拜,牌位上幾次落筆又沒有定文的劃痕,都暴露出其內裡的悲喜,遠不似他表現得那麼平淡。

可她確實沒有興趣去旁觀彆人的狼狽。

“主要我這人向來講究禮尚往來,可我沒有這般淒慘的身世能與你交換。”傾風說,“像我的生平就很簡單了。打從出生起就沒見過我父親。五歲的時候全城被你們妖王給屠了。後來一直跟著我師父學藝。我師父也沒帶過孩子,好幾次差點把我給養死了。幸好我命大,跟蚯蚓一樣,斷個兩截埋點土也能活。”

王道詢:“……”

傾風不滿道:“你這是什麼表情?”

縱觀她前半生,有悲有苦,但無怨恨也無屈辱,能稱得上一個坦蕩。前兩者是能熬過去的,唯獨那股血氣少年人大多難以忍受。所以傾風覺得自己沒他淒楚。

她剛要開口再說,轉念想了想,才明白是自己露餡兒了。

糟。

她不是九尾狐嗎?

這底沒摟住。

九尾狐有被屠城的嗎?

可能沒有。

傾風啞然失聲。

王道詢也埋低了頭,裝作在看地上爬行的螞蟻。一張尖牙利嘴掏不出半個字。

傾風腦子轉了一圈,沒找到適合對麵人的借口,又一次覺得聰明人果然不好,換做大妖的智力,不定還沒意識到有哪裡不對。

她%e8%88%94了%e8%88%94嘴唇,硬邦邦地問:“你怎麼不笑呢?”

王道詢%e8%83%b8腔裡悶悶發出幾個字:“嗬嗬。”

算了。傾風心道。這小妖難不成還能去揭發她?

這麼危險又不值當的事情他才不會乾。

當初錯認自己是狐君的人是他,在犀渠那裡他們就是共犯,憑犀渠的殘暴,真翻出來了誰都彆想好過。

也怪他長了兩隻耳朵,做事太儘責,否則怎麼能攤上自己這麼個活閻王?

傾風清清嗓子,一板一眼地寬慰道:“想開點,而今你出息了。既然都是自己人,往後我再叫林彆敘在犀渠麵前為你美言,叫你平平順順地往上升遷。”

“出息?”

她不說還好,王道詢聽見這句,反被勾起些情愁,問她:“什麼叫出息?”

他抬手朝後一指,指向那遮遮掩掩不敢暴露的破屋:“那叫出息嗎?”

以昌碣城對人奴的歧視,若是叫外人知道他有個如此不堪的出身,怕是在軍中抬不起頭來。莫說做官升遷了,連犀渠也要低看他三分。

……不,該是會覺得他臟自己的眼了。

難怪他做事如此戰戰兢兢,卻是一直在他人的挾製下過活。即便是靠著自己的拳腳打拚,還得鼠竊諂諛,如在陰溝裡苟存。

隻是這經曆為何如何耳熟?好似剛在哪裡聽過一遍。?思?兔?網?

看來人與妖的卑劣極儘相似,不要良心的,都要一樣的可恨。

傾風斟酌著道:“這隻是權宜之計,也不是你心中所願。”

這個問題王道詢顯然已思考過千百次,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道:“就算我今日已成城主,我也不敢告諸眾人,說我生母是個人奴。”

他聲音放得很低,含混地道:“大抵是我太沒用吧,沒有狐君這樣的神通本事,便隻能一輩子仰人鼻息,脫不去這層假麵。”

傾風局促不安,手指按在膝蓋上來回敲動。看著王道詢那一派蒼涼的可憐模樣,無端有種自己傷了他心,扒了他麵皮的無措感。

換做彆人,她還不會有那麼大的感觸,偏偏王道詢這人對外總好似虛情假意,猝不及防剖出一顆血淋淋的真心來,濺了傾風一身,她目不忍睹。

傾風站起身,朝王道詢走去。站在屋簷陰影與日光的交彙處,盯著他內心拉扯了片刻。

左思右想,最後將什麼生硬的安慰都給咽了回去,拿出公事公辦的態度說:“彆感傷了,我今日來是有事找你。”

傾風從%e8%83%b8口摸出一遝折疊過的紙張,攤開後取出最上方的一張遞過去:“你看看,有沒有見過這些人。”

王道詢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神有種難言的幽怨,低頭扯平紙張,看了眼問:“這位是誰?你們狐族的公子?看著年齡不像。”

傾風隨口胡謅道:“這個是……咳,跟著我們公子一起失蹤的仆從。”

王道詢裝作恍然大悟地“哦”了聲,把畫像還給她,說:“不是我們昌碣的人。不曾來過。”

“你那麼肯定?”傾風懷疑道,“昌碣城裡人多了去了,或許是你沒見過呢?”

王道詢說:“若是長相平凡的我還不能確定。但是這位公子容貌清雋俊逸,身材修長,隻要見過一麵定有印象,除非他改頭換麵,變作其他模樣,那這畫像也無用了。”

傾風一聽覺得有理。又把手上其它幾張畫像一並遞了過去。

王道詢張嘴欲言,傾風先一步打斷他:“彆問,反正你也不信,彆讓我費心思編些奇怪的理由。”

王道詢乾脆把嘴閉上,一張張看了過去。

“這幾張沒見過。”

“這人是昌碣的百姓。”

“這是海捕文書上的畫像。”

王道詢何其透徹分明的人,很快便洞若明火,苦笑著道:“狐君,你我之間能不能多一點信任?”

傾風誠實了一回:“對不住了,主要是信任這個詞用在你身上……挺古怪的。往後再看吧。”

王道詢緩聲道:“不知我是哪裡叫狐君,生有疑心……”

他將畫像翻到最後一張,如被奪了神,定定看著上麵的女人,沒了聲音。

傾風見他神色反常,靠過去看,揶揄道:“美吧?這可是你們妖境有名的美人!”

王道詢回過神來,放下紙張,悠悠道:“畫上看不出有多美。隻算得上五官明秀。不如姑娘你漂亮靈動。”

傾風被他逗笑了:“你這小妖眼光還挺高。但也不必刻意討好我,我沒什麼好處能給你。這回算是白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