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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山河劍 退戈 4349 字 6個月前

詭景色默然不語。

是陳冀忽而一聲厲喝,打破了這片死寂。

“下山去!”

周師叔沐浴在淒風苦雨中,失聲叫道:“陳冀!”

“下山!”陳冀回過頭,對眾人厲聲喝道,“我命你們下山!”

狐狸瑟瑟發抖,咬著舌頭不敢多言。

雲影與人影相疊,雨水在石磚上流淌,眾人肖似站在一片洶湧的黑海之上。

“難道你們真要留在此處,陪著先生殉葬?”陳冀說,“由著山下那幫弟子,替你們照看今後的河山?”

眾人躑躅不定。

狐狸小聲催促了句:“龍脈的那股妖力要來了。先生身上的氣運恐怕不夠,祿折衝會血祭山上的弟子補足。你們留在這裡,不、不行。”

陳冀厲聲斥責道:“還不快滾!”

眾人朝他抱了下拳,又忍著淚,跪下朝大殿的方向重重叩首三次。

水聲飛濺。

數人最後深深看他一眼,不再留戀,轉身衝著山下飛奔。

陳冀見狐狸居然還留在原地,挑眉道:“你不走?想留下陪我?”

狐狸猶豫再三,還是咬咬牙說了出來:“先、先生還說,叫你殺了他,或是殺了紀欽明的那尊軀殼,以切斷兩境陣法,保全人境最後的國運。”

陳冀喉結滾了滾,背對著他,看不見臉上表情,隻背影顯得有些蕭索落魄。

狐狸轉過足尖,走了兩步,複又回頭,跺著腳大聲說:“陳冀!你有什麼話,要我幫你帶給陳傾風?”

陳冀沒好氣地道:“沒什麼話。該說的早說了,有什麼是要等到死前才囑托的?趕緊滾,小心被妖王逮住了拔毛。”

他說完,提著劍朝殿內走去,推開門,白澤仍舊端坐在塌上,見他出現,臉上是預料中的平靜。

陳冀走到白澤近前,在他麵前跪下,發絲末端的水漬打濕白澤垂落下來的一片衣擺。

白澤輕笑了下,用手背擦過他臉上的雨水,說:“陳冀,我走之後,刑妖司交由你鎮守。”

“人境就算喪失國運,亦不會是滅亡之時。來日道路險阻,諸多困苦,望爾等能夠自渡。”白澤聲音溫柔地囑托,“今後,莫再如此任性了。”

一如當年陳冀剛入刑妖司時,與人爭鬥,白澤對他苦口婆心的勸解。

白澤將手按在陳冀的肩上,被陳冀緊緊握住。

他手心裡滿是粗糙的老繭以及溼潤的雨水。另一手的劍至今沒有放下。唯有手心殘存著一點熱意,順著傳到白澤身上。

陳冀低著頭,也輕聲地回:“先生,您不在,我守不了刑妖司。”

作者有話說:

啊這……怎麼會停在這裡呢?因為我隻寫到這裡-。-#

第118章 劍出山河

(參不破紅塵裡這段馳影浮生)

十五年前,自陳氏亡族,並親眼目睹橫蘇淪陷之後,陳冀的劍道裡,就沒有“退”之一路。

他身無長物,唯有一根打斷後又愈合起來的傲骨。不如先生慈悲,亦沒有先生的智慧。

參不破紅塵裡這段馳影浮生,更解脫不了人世凡俗中的離愁彆恨。心裡的那杆秤天生便是歪的。要他獨活於世,再如先生一般去管這滿地凋敝的萬裡河山,叫他抽出全身的骨頭去撐也還不夠。

陳冀將手中的那把無名劍抬起來,杵在地上,說:“先生,先生於人族之深恩,如醴泉滂流,澤披川海,弟子死而不忘,更無以為報。”

他借著劍支撐著站起來,避開白澤的阻攔,退到後方,重新跪下朝白澤磕了兩個頭。

白澤拂袖甩去,手上鏈條繃緊,曆來溫潤的臉上難得染上了一絲沉冷的肅然,喝道:“陳冀!”

陳冀將劍刃貼著虎口,兩手平舉。麵上皺紋舒展開,未乾的雨水像幾行熱淚緩緩淌下,濕了他滿臉的笑意:“當年弟子初入刑妖司時,先生曾幫弟子指點過一劍。說來慚愧,修煉領悟二十餘年,也不過小有所成,愧對先生重望。今日請先生一觀,算作拜彆。”

青石上留下點點深色的水漬,在陳冀膝下彙成斑駁的一片。

他佝僂僵老的背影後方,細小的水花被風卷進大開著的木門,瓢潑的雨勢黯淡了整片山脈。

雨水順著山勢往下衝流,馬蹄踩進蓄著水的低窪裡,身形猛地一矮,鼻間發出一聲嘶鳴。

奔跑聲驟然亂了節奏,駿馬受驚,將上方失神的傾風險些甩到地上。

山崖上隱約有泥石在往下滾落,道路昏晦難行,林彆敘身側的雨絲微微避開,還是被急雨打濕了衣衫,也顯出幾分狼狽來,回過頭叫道:“傾風?”

傾風穩住身形,用力抹了把臉,回道:“我沒事。”

謝絕塵打起精神,刻意抬高了音調,豈料一張嘴,一口的破鑼嗓子:“否泰山要到了!”

他乾咳兩聲,又重複了一遍。到此時仍沒有勇氣詢問,京城為何會出現這樣的異象。隻顧趕路。

傾風握著韁繩,安撫地拍了拍馬頭,說:“走!”

否泰山下圍聚著濟濟的弟子,遠遠便能看見點燃的妖火如散亂的星點,綴在人群中間。

傾風提前翻身下馬,將背上的繼焰抓在手中,踏著輕功,身若驚鴻,轉瞬穿過連綿的雨幕靠近了山門。

人群騷動起來,最前方的弟子更是直接抽出兵器,命其止步。

傾風臉色煞白,弟子們還是先認出她手中的繼焰,才大叫出聲:“傾風師姐?”

柳隨月耳朵靈光,聞言跟一尾魚似的,自空隙中滑不溜秋地穿過人群,高聲道:“陳傾風?你們怎麼那麼早就回來了?”

她見隻有三人的身影,張望一會兒,又問:“我哥呢?”

傾風的眼睛被雨淋得快睜不開,酸澀得發紅,叫她看誰的眼神都如同帶著把鋒利的刀。

她用繼焰將麵前的人擋開,問:“你們都圍在這裡做什麼?”

眾人下意識給她讓出一條道來,七嘴八舌地說不清楚緣由,隻聽得傾風腦袋發疼。

駐守在石階上的周師叔轉身下來,傾風草草對他們行了個禮,顧不上正經問好,找了一圈,沒見到人,又問:“我師父呢?”

邊上眾人神色登時變得微妙,支支吾吾地出不了聲。

幾位師叔麵麵相覷,還在斟酌著如何委婉,周師叔坦誠告知了她:“還沒下來。他在殿上與先生說話。”

傾風感覺被人用棍棒狠狠敲了一下,本就冷得發木的大腦更是失了轉動的功能。

想不清楚刑妖司是出了什麼變故,僅餘恐慌的情緒不斷地醞釀,從心底浤浤地往上冒,轉眼彙成了汪洋大海,湍急的潮流近乎將她溺斃。

傾風耳邊嗡鳴聲一片,當即頭也不回地往山上趕。

眾人忙去攔她:“陳傾風,你不能去!”

“你師父親自下的令,叫所有人在山下等候,你難道連他的話也不聽嗎?”

“山上情形複雜,你先聽我等詳敘兩句,再追上去不遲。你這孩子怎這般莽撞?”

“你在妖域中遇到了什麼事?為何隻你三人回來?”

柳隨月甘脆的嗓音壓過所有的喧嘩,大吼著道:“陳傾風!人族的國運沒了!”

傾風終於停下腳步,轉過一張毫無血色的臉,回頭看向柳隨月。

柳隨月嚎啕大哭了出來,她自認為很是堅強,可是那點膽氣早被這陣淒寒的雨水給淋透了,卻是既痛恨自己的無用,又危懼於將臨的深淵。見到傾風,勉強維持住的冷靜徹底潰敗,連自己也控製不住,倒抽著氣與她說:

“妖王在劍閣上開了個兩界通道,他要殺了先生,把人境的國運轉過去。先生叫他們給困住了。現下山上全是龍脈的戾氣,你上去也是送死。”

傾風聽著她說,眼神中有點茫然,睫毛擋住了幾滴細微的雨絲,頗為可憐地在那兒站著。

她低下頭,纖細的脖頸彎曲著,水線不停從她下巴處往下落。┆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沒多久,她身形如風,沿著高聳的石階,逆著水流悍然而上。

柳隨月在後麵尖聲喚道:“陳傾風!”

那聲音回蕩在山間,整座山上滿是鶴唳的風聲。

陰雲不散,四野迷蒙。傾風跑到一半,隻感覺自己深陷在無邊的泥沼中,待看見遠處聳立著的那座大殿,才仿佛見到引路的孤燈,泣血似地喊道:“師父!”

無人應她。

傾風又加快腳步,單薄的身影如一片殘葉,借著卓絕的輕功,穿過肅殺的暴雨,衝過石階的儘頭。

“師——父!”

她剛踩上最後一階,迎麵便被一道氣浪擊中腹中。毫無反抗之力地朝後倒飛出去,隻來得及仰起頭,朝上空瞟去一眼。

白澤的原型虛影盤踞在大殿頂部,一雙灼灼的金目自高處俯視著她,忽而伸出一隻長爪,將她身上的蜉蝣晶石召了過去。

傾風腦子一片空白,連疼痛也渾然不覺,耳邊是各種呼嘯而過的嗚咽,從未覺得此身如此輕過。

她飄蕩著,陳冀的聲音從殿上傳了過來,蒼老得仿佛一把切割著木頭的繡鐵鋸。

“傾風,師父的劍傳於你了!”

全是血味兒。

“傾風——執劍吧!”

蜉蝣的劍光在這昏天暗地裡一簇而逝,比夏日的螢火還要幽微。

鐵鎖崩裂、龍脈尖嘯、白澤怒吼,那種種穿雲裂石的聲浪交疊地襲來,幾要震破人的耳膜。

傾風重重摔到地上,嘔出一口血,失去知覺,視野與意識俱是被拖入一團漆黑。

諸多畫麵開始走馬觀花地過,傾風腦海中隻剩下一句話:她沒有師父了。

她怎麼沒有師父了呢?

周遭終於寂靜了,再無那些惱人的冷雨。

傾風想到了許多年前,還在界南時發生的事。早該模糊的記憶從決堤的洪水中被衝刷出來,又開始展現出它的溫柔。

她想起自己剛痊愈時,陳冀與她一起蹲在地上,用兩根折下來的樹枝教她寫自己的名字。

等他寫完,傾風拿著木棍,歪歪扭扭地在前麵補上一個字,問:“我也姓陳嗎?”

“不,你不姓陳。”陳冀用手給她擦了,說,“陳這個字,在界南不吉利。”

傾風悶聲不語,趴在地上,用有手指把那個字描了回去。

她沒有說,其實她很喜歡這個姓氏。就算是要再折壽幾年,她也喜歡。所以狐狸那麼叫她,多年來她從沒反駁過。

她想到陳冀將燈掛在屋簷下,坐在空曠的院落裡等她回家。地上堆滿了削刻出的木屑,滿屋的木劍都是她看不懂的憂愁。

她想到來京師的路上,那一路顛簸搖晃,牛車上滿是潮濕發黴的臭氣,陳冀掰下乾糧的一角,遞到她手裡,笨拙地勸她,活著很好。

不過更多的,是陳冀在空地上練劍的身影。一遍又一遍。身影幾要凝固成一幅幅清晰的畫來。

“傾風。”陳冀背著光對她說,“師父出去一趟,你看著家門,彆亂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