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琉遲疑,輕屈起細白的指節,才唇上方才被魔咬得微疼的地方蹭過——
喜怒無常,好惡莫測。
魔當真是三界裡最奇怪的東西。
等過大半日,時家家主召見的請令,終於是在傍晚時分傳到了紫江閣的客居內。
來請的人到時,袁回尚在隔壁修煉入定,時琉便也沒有喊上他一起——總歸這趟來時家見時鼎天,有些場麵,無關人不在也好。
酆業客居隔壁,時琉記著他離開前的明令,隻是她這邊剛出屋門,卻見那人已經懶懶散散地在修長指骨間轉著翠玉長笛,不知等了多久了。
來接引她的時家弟子仍在,時琉不便多言,兩人對視,酆業便跟到她旁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時琉總覺著,酆業過來的時候,等在她身旁的那名沒見過的時家弟子,眼神有些詭異地看了她一眼。
此時,時琉尚不懂這一眼的含義。
直到那名時家弟子將她引向最北的小閣樓,在去往時家議事堂的路上。
穿廊過院時,走在她身旁的魔原本懶懶轉著的笛子忽地停了一下。
他偏眸,眼神不善望向一側。
時家的廊院深廣,院牆也高聳,時琉跟著探去神識,隻隱約能覺察到隔著兩個院子的地方有兩名時家的人。
卻不知他們如何惹了酆業注意。
“伸手。”魔沒回眸,卻好像已經猜到她的困惑了。
時琉一怔,猶豫了下,還是抬起手腕。
酆業涼冰冰的指腹便搭上她的腕。
魔在神識傳音中所能感應的,一並傳給了她——
兩名時家的雜役弟子,正在遠處的院落外清掃著地麵,嘴裡閒話卻正聊著。
“扈從弟子便能住到一屋了?這位玄門仙才,行事還真非同小可。”
“這哪是什麼扈從,我看分明是陪嫁。”
“哈?哈哈哈,也是,不過這玄門作風果然剽悍,連陪嫁弟子都是男的啊?”
“……”
時琉沒聽完,單那句陪嫁弟子一落,她就手腕一抖,忙不慌從酆業那裡把手抽回來了。
魔顯然沒有放過她的意思,長眸微狹,側過來睨她,神識傳音裡低低蠱人的:“扈從便算了……陪嫁?”
“他們亂說的,”時琉微繃,“況且,那時候你忽然開口,我也沒有彆的說法。”
“按俗世習俗,如何陪嫁?”魔笑得冷淡又煞人。
時琉挪開眼,當沒聽到。
“幸不會有真正大婚,”酆業頂了頂上顎,語氣莫名危險,“否則,洞房花燭夜我是不是該一同上你的喜榻?”
“——”
時琉扭頭,卻還沒來得及睖他。
前麵弟子帶他們邁出廊下,停在石階之前,回過身作禮:“師姐,這便是議事堂。家主在堂中等您,請兩位進吧。”
“嗯。”
時琉回過神,輕呼吸間便捺下心緒。
再抬眸時,少女神色闃然,眼神平寂。
她負劍邁上石階,朝堂中走入。
邁過高門大檻,行經兩側的木質桌椅,時琉眼中,正對門口,端坐主位上的中年男子的身影越來越近,神態容貌,衣冠帶履,分毫畢現般清晰起來。
時隔一年,她從普通的凡人之軀成為天境巔峰修者,神識修為與昔日皆是天壤之彆。此刻步步邁近,她連時鼎天眼角處的細紋都能辨得。
可這張曾叫她無比希冀又徹底絕望的、本該在世上最熟悉的臉,此時看來,竟陌生得恍若隔世。
“父親”?
那點單薄可笑的羈絆,最後一絲,也早斷在魘魔穀中了。
少女停身,抱劍,略微躬身作禮——
“玄門,封十六,見過時家主。”
少女聲音輕和,聽不出半分恨意或者冷意,隻有視之若空的淡漠。
“你便是封十六?”時鼎天放下茶盞,打量麵前低垂著眼的少女一番。以他修為,自然能看出少女修為境界以及那蘊藏於身的劍芒。
時鼎天看了片刻,滿意笑了:“果真玄門仙才,令人豔羨。”
時琉直身,安靜垂眸:“不知時家主豔羨什麼。”
“玄門聖地,廣納天下少年英才,這還不叫人羨慕嗎?”時鼎天和樂笑著,“好在晏掌門肯割愛,願意讓你拜入時家,待兩日後的良辰吉時,便為你行入族之禮——以你之天賦悟性,將來當為我時家表率。”
“身為玄門弟子,為玄門之安危思量,莫敢不從。”少女寂然答。
時鼎天仍是笑著,眼神裡卻略微沉了:“聽你說來,若按你個人意願,並不想入我時家族譜?”
時琉想了想答案與後果,便平靜答了:“不想。”
“噢?”
時鼎天笑意微沉,上身前傾,“為何?”
“棄我之地,”少女安然抬眸,“我為何願歸?”
“你這話是什——”
時鼎天的聲音,在他第一次望見麵前陌生少女的眼眸時,驟然消止。
一兩息後,他身形暴起,神色漲沉:“……時、琉?!”
來自化境巔峰的威壓一瞬臨身,如天地將覆。
而負劍少女立於原地,身形如劍清拔,神色卻如常漠然。
她望著仿佛暴怒而不可置信的男人,停了幾息,便兀然輕笑起來。
“您認錯了。我不是時琉,我叫封十六,玄門宗主峰第五親傳,問天劍唯一繼承者,亦是時家能以與玄門聯親的唯一紐帶。”
字字如劍,鋒芒冷徹。
而話聲落時,少女不退反進,迎著那天地將傾似的威壓上前一步。
時琉斂神,冷冰冰望著男人。
“如何,您今日還敢殺我嗎?——義父。”
第70章 紫辰動世(十一)
◎道歉,——然後滾。◎
時鼎天難以置信地望著麵前的少女——
不隻是這張臉,更是此時的神色與語氣,若非那雙眼眸他絕不會認錯,那他此刻大概都無法相信這是他那個早該死去的女兒。
她望著他的眼神裡不再有一絲孺慕或期盼,卻也談不上恨意或痛意,隻有近冰冷的漠視。
像在看並不喜歡的花草木石。
難言的憤怒從時鼎天的心頭湧起,他按著身側的桌沿,指頭在上麵生生壓出凹印:“你這是在威脅我??”
“隨你如何想。”
“你當真以為——”時鼎天深吸口氣,聲音沉啞,“你以為你仰仗著玄門庇佑,我就不敢動你了?”
“……”
少女沒說話,她原本將要垂下的眼角輕拎起點。
她無聲而淡漠地看他。
這靜默就仿佛已是一句譏誚的回答。
時鼎天神色冰冷:“除魔衛道是我凡界修者本分,你覺著,當日幽冥之事若叫玄門得知,他們會包庇你和你背後的魔頭嗎?”
“?”
時琉身側後,酆業懶洋洋支起眼皮。
他有些難耐地叩了叩笛骨。
時家……
果真是怎麼看怎麼礙眼的存在。
若是放在幽冥時,時琉大約還會被時鼎天的話嚇到。
可此刻,少女隻輕勾起唇,眼神溫涼如常:“晏秋白師兄不日將至,時家主不如試試,看你那時家家主的名號在他那裡占得幾斤幾兩,看他信你還是信我。哦,時家主若還是不死心,也不妨劍訊玄門,看玄門上下——信你,還是信我?”
“時琉!”時鼎天震怒,“你怎敢這樣跟我說話?!”
“我有何不敢?”時琉安靜反問,“怎麼,時家主認為,時至今日,我還會將你當作父親嗎?”
少女唇角微牽,“那比起您不分青紅皂白便對親生骨肉痛下殺手的狠毒手段,您的心思,還真是天真呢。”⌒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
巨大的震怒之後,時鼎天竟是一點點平靜下來。
唯獨望著時琉的眼神依舊震駭而冰冷。
“好,好,你確實是長大了,已經能仗玄門之勢,來我時家撒野了,”時鼎天狠狠闔目,再睜開時,眼神隻剩冰冷:“我早當時琉死了,你不願認也給我記住,你與我時家沒有分毫乾係,將來所作所為所擔惡果,不要指望時家為你出頭!”
時琉垂眸:“時家便是想,也不配為我出頭。”
“……”
時鼎天冷厲看她:“既然如此,那你還要來時家入什麼族?”
“玄門與時家的聯親,隻有我才可能。”
時鼎天冷笑:“你覺得我現在還可能同意你入族?”
“不願的是我,而時家主一定會同意,”時琉抬眸,冷淡平視他,“不然,仙門合盟滅了玄門之後,時家主認為,他們下一個目標會是誰呢?”
時鼎天臉色驟沉。
——
時家寧可接受認一個義女,讓時璃放棄與晏秋白的姻緣也要促成此事,便是此刻少女輕易脫口的原因。
凡界三大修仙勢力,天衍宗已滅,玄門一著不慎便危在旦夕,最後一個自然是他們時家。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時家賭不起。
見時鼎天忍著怒火強作平靜,時琉並不意外,她再次開口:“作為我願意忍受入族之辱、成為時家與玄門聯親之女的代價,時家主要給我一件東西。”
“什麼?”時鼎天擰眉。
“神脈劍。”
“——?”
時鼎天神色一滯,隨即勃然大怒:“不可能!你休想,時家家主的位置我絕不會留給你!”
“家主?”
少女輕偏過臉,眼神奇異而冷漠地掃過時家樓閣庭院,最後還是落回時鼎天身上。
“時家主怎麼會覺著,我會想沾手時家?”她輕聲道,“我在時家活過的幾年,早見識了這高庭大院裡的人心薄涼,肮臟齷齪,時家即便是送我我也不會要的——但神脈劍,你必須給我。”
“神脈劍乃時家家傳至寶,更是家主之位的象征,不可能,你死了這條心吧!”
“時家至寶,比時家存亡更重要嗎?”
“——”
時鼎天轉過來,怒視時琉:“你不必再拿聯親之事來威脅我,時家縱使不敵仙門合盟,但世人皆知紫辰便在時家——隻要時璃在,就沒人真敢對時家趕儘殺絕!”
“紫辰……”
時琉眼底微澀,她本能有些想回過身去看身後的酆業,想見他是如何神態,但時鼎天虎視在前,她終於還是忍下了。
她也不能叫酆業知道,她已知曉紫辰本命便係於己身。
“好,那便請時家主思慮過,兩日後入族之禮前,再給我答複。”
少女抱劍作揖,然後不等麵色鐵青的時鼎天說話,便轉身離去。
回紫江閣客居的路上沒了接引弟子,兩人無聲走著。
酆業跟在時琉身側,神態散漫不經,像全然不聞庭院樓閣裡那些低聲議論著“扈從”“隨侍弟子”“陪嫁”之類的時家雜役們的聲音。
時琉聽得分明,心思卻也不在此。
直到拐過某道廊下,耳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