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幽冥時,狡彘與我說過,你以前的從屬無數,追隨你的人能把渡天淵都填平。可你總還是一個人。你讓自己站得太高、太遠了,他們都怕你,不敢靠近。”
“……”
“白天我說,我不想活那麼多年,你很生氣。後來我站在一層擁擠的人群裡想,你是獨自一人太久、太久了。我大約知道那種感覺,很孤獨,很難過,世上那麼多人,卻又好像隻有自己一個……所以我想聽你說說。”
“……”
窗前。
酆業緊握良久,終究鬆開了掌中的笛子,它微微一顫,便慢慢消匿在空氣中。
榻上的時琉低著頭。她沒有全說。
站在一層熱鬨的人群裡,人們歡聲,大笑,交談,擊掌相慶,她卻隻覺著身周孤寂。
她想起了不曾遇見他以前的自己,想像他背負著那些大約刻骨的仇恨,遊走在這個陌生的時隔了萬年的人世上,該是如何格格不入,像一隻早被遺忘了萬年的孤魂野鬼,人世間的所有熱鬨紛繁與他無關。
不,這人世越熱鬨,他越孤寂。
可她還是僭越了。
縱使魔真是那孤寂的孤魂野鬼,就像他說的,她於他也隻是紛繁人世裡的一隻再普通不過的螻蟻。
能走進魔如清月高懸的心底的,不會是她。
他也不許。
時琉安靜想通著這些的時候,聽見房外,掩在紗幔後的窗旁,響起個清冷淡漠的聲音——
“我不需人來聽。”
魔從簾後踏出,側顏也疏離清越,不可攀近,“有些事於我是逆鱗。不可言說,不可提及,不可撫慰,也不可忘記。”
時琉怔回眸:“那要如何?”
“隻能藏著,藏在世人看不見的深黑混沌的淵底。”酆業停下,冷漠回身,對著榻上麵色蒼白的少女。
她有些失神:“任它破瘡化膿,越爛越深麼。”
“是。”
“為什麼?”時琉忍了許久,還是沒忍住。
薄衾被她攥得起皺,蒼龍紋繡猙獰。
魔眼底漆著怒意也寂然地猙獰。
“因為傷未愈合,劍未拔出,逝者未安,孽者未死!”滿了房間,滿了船樓,滿了渡天淵——
無處可見又無處不在的笛聲清唳長鳴。
“因為善惡應有報、天理當昭昭!”
渡天淵內,雲霧終究被撕得粉碎,雷聲轟鳴,滿船都是驚慌的客人們跑叫、祈禱、哀求、怒罵、哭喊的聲音。
唯獨時琉安靜。
她安靜又難過地望著他,像看清月沉入淵海,如水的月華被侵蝕,被染黑,被吞沒。
時琉輕聲:“若天無報,若理不昭呢。”
渡天淵裡風雷大作,天光淒淒,黯淡得投不進一線光亮。
魔在昏暗裡垂著長發,也垂著眸漠然冷厲地笑。
“理若不昭,我昭。天若不報,我報。”
屍山血海,白骨金雨,自魔被火舌灼得墨黑的眼底綿延萬裡,時琉嗅見了三界縈縈難消的血腥氣。
來日是劫。
天機閣說魔頭出世,三界將覆,原來當真是沒說錯的。
“……好。”
雷聲大作、風雨飄搖裡,獨坐船樓木榻上的少女低著頭,很輕地出口。
她的聲音幾乎被埋沒進滔滔風雨聲裡。
但魔還是聽到了。
於是風漸漸平了,雨漸漸歇了,雷也漸漸停了。
船窗外的雲霧重織起,瀚海晴天。
熹薄的光慢慢爬上船樓,投入窗柩,落下那人長發垂散的影。魔抬頭,長眸裡漆色未褪,幽深許許。
他隻凝著榻上單薄得像琉璃易碎的少女。
“好什麼。”
“你要做的事,我想同你一起。”
時琉仰臉,對上魔的眼神,在他冷峻神容上清霜被嘲弄取代以前,她就認真地凝望著他——
“你的血在為我重鑄經脈,我已經知曉,現在我不比凡界的任何天才修者的天賦差,你嘲笑我我也知道。我會努力修煉,終有一日成為你的臂助。”
“而從今天起,我隻追隨你。你的所有命令我都不會質疑,你的所有決定我都不會思慮。你之所願,便是我之所欲。”
“……”
酆業寂然許久。
那雙漆黑眼眸裡長河漸落,日輪重起,一點極淡的笑透過眸心,他再一次細致地打量起榻上的少女。
“那你想要什麼。”
時琉默然幾息,“如你說的,善惡有報,不傷及無辜。”
“還是為了蒼生?”酆業嘲弄勾唇。
“不,”時琉望著他說,“為了善惡有報、天理當昭。”
酆業凝她許久,輕眯了下眼:
“好。”
那人說完,轉身便要離開房間。
時琉微怔:“你不留在房裡休息嗎?”
“月圓血咒已過,我還留你待同一個房間做什麼,”魔複又回了鬆懶的聲音蕩開,“真等你暖床麼。”
時琉一噎。
不等榻上的人再說什麼,瓊心木木門已然一開又一合。
房間裡歸於寂靜。
而門外。
酆業冷淡地側過身,睨向不遠處那道守在門外不知站了多久的人影。
和前麵幾次碰麵不同,這次文是非身上的妖邪之氣明顯有所收斂,連聲息氣機都抑在一個極低的狀態。
但平靜之下暗濤洶湧,反而更叫人覺著危險。
文是非抱臂靠在他自己的房門上,等到此刻,才終於抬了頭。
第一句話就不太客氣:“你那個小侍女什麼病,還要用你的混沌之血來治?”
酆業漠然瞥他:“我今夜心情不好,你彆找死。”
“知道啊,我聽見了,我又不聾不瞎,”文是非不怒反笑,“本來以為這船要廢了,難為你那般暴怒,還能保這一船有驚無險。”
酆業懶得言語。
文是非想起什麼,瞄向他身後木門:“哦,是保你的小侍女有驚無險。今時不同往日,想來這一船人,如今即便是挨個在你眼前死絕了,你也眼皮都不會眨一下的,是麼?”
酆業最後一點耐性消磨殆儘。
他藏著冷淡殺機,垂眸,指骨間一片翠綠葉子飛繞:“你這趟上凡界搭渡船,到底為何而來。”
“……”
文是非仍是笑,但眼神忌諱地望著酆業冷白指間那片綠葉。
停了幾息,他鬆開手臂,從房門前起身:“好,我實話說就是。不過你如今的殺性,可不比我小啊,師父。”
“?”
酆業冷漠抬眸。
文是非又退兩步,血眸微彎,笑得妖異:“我上凡界,要做三件事。”
“哪三件。”
“第一件,確認魘魔穀外我那個廢物下屬探查到的人確實是你。”文是非停頓,不緊不慢地續上,“第二件事,自然是殺人。”
酆業眉尾一抬:“殺誰。”
文是非更妖邪肆意地笑了:“師父,你不是說,哪怕我此去殺儘人間,你也不會再管了嗎?”
“你為自己殺的,我自然不管,”酆業冷漠,“若和我相關……”
魔垂了眸,下意識一掃身後木門。
停頓,他又起聲:“應允了人,不能不管。”
“好吧,那跟你說就是,”文是非走近幾步,抱臂探身,森戾笑了,“一滅時家,殺時家紫辰,時璃。”
酆業沒什麼意外:“二呢。”
見酆業毫無反應,文是非遺憾地落回身,想了想:“二殺天機閣好了,聽說他們閣內有個冰清玉潔、隻飲霜露隻食仙果的聖女,名叫雪晚,我考慮滅了天機閣,再把她帶回我的妖皇殿,不弄死的前提下,想怎麼玩就怎麼玩。”
說著,妖皇血眸微動,他眼神森寒嗜血地笑了:“那麼冰清玉潔的聖女,隻留在他們天寒宮供著,纖塵不染的,豈不是太可惜?”
船廊內寂靜。.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回神的文是非眼神閃爍了下:“師父要管?”
“時家留給我,其餘與我無關。”酆業剛想轉身離開,又一停,“第三件事是什麼。”
文是非似乎有些意外。
怔看了他半晌,妖皇才妖異笑了:“妖族近年常有小妖失蹤,最近一兩月尤為頻繁。查到的人如今就在這艘行船上,不過是最下一等的鋪位。”
話間,文是非隨手一擲,他房門上便多出一道水幕似的光華,其中綽約顯影的,正是行船下等鋪位裡光景。
酆業一掃而過就懶得再看,直身要走。
文是非的脾性他十分清楚,妖皇不敢也不會對他說謊。
三件事既已問清,當無後患。
隻是一步踏出,酆業忽地皺了眉。
一兩息後,他驀然回身,漆眸冷冷盯上那道光幕。
殺意凜天。
文是非都愣了下,回頭看看水幕:“你,認識?”
“認識。”
酆業薄唇一勾,長笛無聲顯影,他眸色如冰,“…將死之人。”
——
時琉神魂記憶裡,拐她下幽冥的人。
第31章 玄門問心(六)
◎聽主人的。◎
凡界,天機閣,主峰峰頂。
一塊舞著“天寒宮”白底金字字樣的牌匾,高高懸在冰玉砌起的大殿正門,端方清正,纖塵不染。
殿前,兩株雪梅正淩霜豔雪地盛開。
巍峨大殿襯著峰頂年年不停的落雪,如畫卷一般,靜謐而美好。
直到——
“胡說八道!!!”
“砰!”
一卷書砸在殿側的窗柩上,嚇得窗前花枝一抖,枝頭撐著的雪撲簌簌落了下來。
殿內。雪白胡子的老頭正叉著腰,氣得搖頭晃腦走左走右:“天衍宗是何等門楣!往小了說,那是和我們天機閣曾經同門同脈、同氣連枝的同根之派!往大了說,那是如今和玄門並列兩大仙門的龐然之物!豈容你妄加揣測!!”
“……”
在白胡子老頭對麵,一張落地桌案後,白紋軟墊上端然跪坐著位冰肌玉骨聖潔無雙的美人。
此時聽著老者訓斥,女子也隻低垂著眼,細長華貴的金蓮額飾從她雪額前垂下,盈盈墜墜,一點紅玉蓮心也落在眉心。
等老者長篇累牘說完了一堆天機閣與天衍宗的舊事,又曆數了幾千年來兩宗之間的邦交美談,隻剩下呼哧呼哧喘急氣的工夫,桌案後,金蓮輕顫,美得奪人的女子終於平寂漠然地仰起了臉。
“師叔說的這些,與我說天衍宗已然入魔,有何關係?”
“——雪晚!”
白胡子老頭氣得快跳起來:“你到底聽沒聽懂我說的話,你不過是心血來潮卜了一卦,就敢信誓旦旦指責這凡界第二大仙門入魔!你可知這話一旦傳出去,是何等風波、何等罪過?!”
雪晚垂首:“我隻與師叔說過,若是傳了出去……”
話未竟。
但意思已然明了。
白胡子老頭,也是天機閣現任閣主雪希音,頓時氣得臉都漲紅了:“你這意思,傳出去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