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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似的瞳孔透過淩亂的碎發,靜靜地望向他口中的母親。

火光吞噬了女人眼底的瘋癲與憎惡,用橙紅色的焰影描畫出柔美的輪廓,她微微笑了一下:“阿辭……你在說什麼啊?”

“彆再到我夢境裡來了,”江辭抬起手,慢慢掰開女人掐緊他脖頸的手指:“這些年來,我從未想念過你。”

衝天的火焰宛若開裂的畫卷,隨著他這句話落下,從天幕上的一角開始崩散,樓閣,古樹,蓮池,連同眼前的美貌女人一起,化作塵土,重新歸入一望無際的黑暗中。

床榻上的江辭睜開了眼睛。

沒了緞帶的覆蓋,他那雙眼瞳掩在碎發後,漆黑空洞,宛蒙一枚蒙了薄霧的黑玉,倒映出床帳頂部垂落的幔帶。

掌心握著什麼東西,溫暖柔潤,絡帶滑順,像是一條結實有力的繩索,纏繞上他的指骨,拖著他一點點掙離記憶的泥沼。

是每個庚辰仙府的親傳弟子都會呈奉給師尊的命牌。

江辭的手指撫過玉牌上的字體紋路,燕回二字痕跡清晰。

燕回,他默念著這個名字,重新閉上眼睛。

耳邊傳來細微的呼嚕聲,伴隨著一點點咂嘴的聲響,蜃妖翻了個身,拽著一角毯子蓋住圓滾滾的肚子。

牆角的爐火劈啪的燃燒,煨在火上的罐子中不知在燉煮什麼,咕嚕嚕的響著。蒸騰的水汽熏暖了室內的空氣,把一點點屬於果子的清甜香氣吹向這邊。

平靜而普通,逼仄卻溫暖,年幼的他在訓練結束的深夜,在母親日複一日的偏執督促中無數次幻想過這樣的場景。

有一方逃避所有事情的空間,在冷寂的雨天得以遮蔽風寒,靜聽雨聲,已經足夠令他向往。

窗外雨聲嘩嘩作響,漫山的竹林幽幽寂寂,蔓延如海。

江辭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了年少時的某次曆練。

幽密暗綠的林中深處,白衣少年靠倚在青苔斑斑的古樹上,仰頭凝望遮天蓋地的厚厚樹冠,陽光照不透溼潤濃密的森林,隻稀稀疏疏的透下幾粒光斑。

同門師兄的聲音從樹下遠遠傳來:“江師弟去哪了?荊師妹被毒蛇嚇到了,需要服用一粒清心丹。”

“不知道,他總是不合群,我說你也彆天天圍著他師弟師弟的叫,那可是咱們長老捧在手心都怕化了的寶貝疙瘩,傲氣著呢,跟咱們壓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當人家是師弟,人家——”

“噓!小聲點,背後說說就算了,萬一被他聽到了怎麼辦”這聲音頓了下,又壓低嗓音,略帶得意的解釋:

“說你傻你還真傻,江師弟是宗門驕子嘛,長老們什麼東西不舍得給他,那麼多寶貝他自己根本用不完,他性格孤僻,又沒什麼朋友,你隻要象征性的對他好一點,那些他用不到的寶貝基本上都能要到手。”

“真的假的?我眼饞長老送他的劍譜很久了,你可彆騙我。”

“愛信不信,不跟你說了,耽誤這麼久,荊師妹估計要生我氣了,江師弟也是的,究竟跑到哪去了?”

密密的枝葉遮掩住那截垂落的白色衣擺,少年骨節勻稱的手指撫過樹枝上厚厚的蘚衣,從蘚衣下捏出一隻渾身碧綠圓潤的小甲蟲。

甲蟲花紋美麗,外殼光澤漂亮,像一塊剔透瑩潤的綠水晶,視之便覺生機盎然,可當手指捏住它時,小東西隻有可以忽之不計的微弱掙紮,徒勞無功。

它甚至發不出一點聲音。

孱弱至此,既不能像飛鳥翱翔天際,也不能像遊魚暢遊水底。它注定隻能囿於腐朽的樹木殘軀內,漸漸習慣黑暗,畏懼光線,沉默啞言。

況且羽翅退化,奮力飛也隻能飛出短短幾丈的距離,或許永遠都越不過厚重溼潤的樹冠,見不到葉片之上蔚藍浩瀚的天空。

少年將碧綠甲蟲小心的帶在身上,等出了森林再拿出來看,那隻小東西畏手畏腳,很快就死去了。

時移世易,如今處境轉變,當年的少年也成為了那隻碧綠的甲蟲,在命運的巨掌中閉塞了耳目。

發不出聲音,尋不到方向。

甚至一點點的外力,都可能造成他的死亡。

“又下雨了。”

江辭抬起纏著繃帶的手腕,清瘦的指骨搭在眉間,撥開過長的碎發,露出一雙略顯淩厲的眉眼。

那雙閉合的眼睛睜開,灰蒙蒙一片,卻漠然平淡,就像一把埋入泥土的寒劍,曆經年年歲歲,再出現時依舊難消最初的鋒芒。

他臉色蒼白,難掩病態,漆黑的長發垂在身側,看上去冰冷的不似活人。

側頭麵向房門時,那雙毫無焦距的瞳孔微微轉動,像是一麵磨砂玻璃,模糊的倒映出房門處的一道身影。

如果不是確定江辭是個瞎子,齊淵差點都以為這廢人發現他了。

不可能的,齊淵扯唇笑了笑,江辭瞎了八年,這是庚辰仙府上下儘知的事實。

他今天來,就是仗著燕回不在,一個瞎子廢人完全可以無視的狀況,把那隻蜃妖帶走。

蜃妖頭上的伴生花可是有大用的。

待到將來和姓燕的生米煮成熟飯……桀桀桀桀桀桀。

齊淵勾唇笑了起來,抽出腰間的匕首,無聲無息的朝著床榻走去。

清竹峰平常沒人願意踏足,次次都來晃悠太紮眼了,他摸了摸下巴。

要是姓燕的能換個師尊就好了。

如果現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把這廢物解決,姓燕的就能換個師尊,到時候自己在自家師尊麵前美言幾句,收了姓燕的做親師妹……

齊淵%e8%88%94了%e8%88%94有些乾澀的唇,目光轉到江辭那張蒼白的臉上,手中的匕首握緊了些。

真是對不住了,江師叔,下輩子注意點吧。

他舉刀上前,在刀尖即將觸碰到那個病歪歪的廢人師叔時,腦子裡的係統卻突然抽風一樣滋哇亂叫起來。

“乾什麼係統,你神經了?”齊淵不耐煩的說。

【不是,宿主。】係統機械音冰冰冷冷,不緊不慢,【我隻是想提醒宿主立刻撤離。】

“為什麼?給老子一個正當的理由。”

【因為係統檢測到一級風險預警,不跑可能會死。】

窗外閃電驟然劃破陰雲,一瞬間照亮了昏暗的室內,也照亮了齊淵驟然縮緊的瞳孔。

“鐺啷”一聲,匕首從他無力下垂的手中掉了下來。

【就像現在這樣。】係統語氣鎮定,毫無負擔的甩鍋,【我提醒了宿主的,這可不能怪我。】

“……”

徹底失去意識前,齊淵滿腦子隻剩下一個念頭。

——媽的智障狗比係統,老子要是還活著,非要一板磚拍爛你的主機。

“咣當”一聲,齊淵軟趴趴的倒在地板上,年久失修的木質地板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江辭收回右手,手腕上纏繞的雪白繃帶被血水浸濕,鮮紅一點點洇開,如同緩慢流淌的寒梅。

他坐了起來,背靠床榻內側的牆壁,%e8%83%b8膛微微起伏,垂首之際,順滑的黑發流瀉而下,遮蓋住他下頜骨上的淺色刀痕。

蜃妖懶洋洋的翻了個身,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正好被一滴墜落的液體打濕肚皮上的毛發。

嗯,漏雨了?

它仰頭向上望去,正好對上江辭幽水深潭似的雙眼,此刻他的左眼內正不斷湧出血珠,順著蒼白的臉一滴滴落下,勾畫出一條清晰灼目的血線。

“緞帶拿給我。”

江辭向它伸出手,自己則已經抽出床榻內側的暗盒,扯出一條寬大的藏藍色道袍披在肩上,後背略顯佝僂的貼在牆壁上靠著,頭顱低垂,神色被泄落的長發遮掩。

他摩挲著自己剛剛捏斷過齊淵頸骨的手指,不受控製的低喘出聲。

額頭滲出了冷汗。

不太妙,江辭想,他體內所寄存的魔氣,難以抑製的暴動起來了。

男人按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指一點點繃緊,似有極細小的黑色紋路從左眼內擴散出來。

他低聲喘熄,有冷汗順著高挺的鼻梁滑落。

“……燕回在哪”∴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第11章 玉牌

◎你能不能,早點回來◎

與庚辰仙府相隔萬裡的山林中,枝葉橫生,樹影搖曳,灌木和樹乾錯落相交,密密匝匝,圈禁出常人難以通過的狹窄小道。

滿地被整齊橫切的藤條蜷曲枯萎成一團,斷口處不停滲出透明汁液,像是汩汩冒出的血。

被它跑掉了。

燕回一邊將劍刃插回腰間的劍鞘,一邊將目光眺向遠處,不知思量著什麼。

太反常了,她想,鬼怪食用人的血肉,會不斷增生嗜殺的暴戾和周身的濁氣,與這些山林草木孕育而生的純粹精怪們不該有什麼交集,更不會有什麼情誼。

好像有什麼東西弄錯了。

她大步踏上尋靈盤所指的小路,撥開路中間錯亂的枝葉往前探去。

此時周圍暮色蒼茫,身處寂寥無人的林間,周圍隻剩下嘩啦嘩啦的枝葉搖擺聲響,燕回注意力專注於前方,感受到腰間玉牌的溫熱,她解下玉牌,遞到臉旁。

“弟子在執行任務,師尊有什麼吩咐嗎。”

燕回聲音很淺,目光掃過某處茂密繁盛的灌木叢,盤根錯節的細韌枝乾間,一隻瑟瑟發抖的小木靈正抱緊腦袋,儘量縮小存在感,哭唧唧的%e8%88%94舐著傷口。

她的視線稍作停頓,很快掠了過去。

目標不在這裡。

玉牌的對麵沒有回應,隻是背景嘈雜,似有水滴濺落瓦楞,撲撲簌簌,一片清冷。

清竹峰又下雨了。

燕回很有耐心,一邊捏著小小的玉牌,一邊將這條小路上最後一從遮擋的紅刺荊棘移開。

秘徑通幽,眼前場景豁然開朗,一片平闊的土地上,嬌嫩的植物和花朵繁盛而茂密。

山壁漆黑的洞口前,一隻黃色的圓潤小鳥正蹦蹦跳跳啄食著地上的穀物,聽到動靜,抖了抖全身光滑蓬鬆的羽毛,挺起%e8%83%b8脯,立刻擺出凶巴巴的戰鬥姿態。

“啾啾啾!”小鳥撲棱起翅膀。

不準靠近,你這個壞人!

這隻完全沒有靈力的胖鳥看起來還怪凶的,燕回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半蹲下`身子,伸出食指戳入小鳥%e8%83%b8口的細絨中撓了撓。

“周圍人都知道,我這個人最善良了,愛護動物,尊重自然,連隻螞蟻都舍不得踩死。”

她毫無慚愧的說,神色誠懇:“我隻是想進去看一看有沒有人需要幫助,成全成全我這泛濫到發痛的愛心。”

被撓的舒服到眯起眼睛的小鳥舒展了一下羽毛,聞言狐疑的歪了歪頭。

“你不信”燕回表情受傷,表演欲上頭,正要繼續煽情,突然聽到玉牌對麵傳來一聲沙啞的低咳。

“……燕回。”

她聽到玉牌對麵的男人這麼叫她,嗓音低沉,似乎正在壓抑著不為人知的痛楚。

在背景淅淅瀝瀝的清寒雨聲裡,有什麼粘稠滑膩的液體被擠出聲響,緊貼著玉牌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