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一指頭撚死。
其實楊儀話一出口,就後悔了。
怎麼敢的?
不該強出頭。
但是有時候就是這樣,明知道有些事做不得,可還是不得不做,就仿佛乾燥的草種子被雨淋濕了必定要拱出一個頭兒來,哪怕地麵再堅硬,岩石再沉重。
大概是十七郎的眼神太過銳利,楊儀的腿抖了抖。
她仿佛要後退,但還是沒動。
這一會兒,十七郎已經走近過來。
他顯然沒有再問一遍的耐心,而隻是揚了揚濃眉的眉,眉形很好看,是英武鮮明的劍眉:“嗯?你剛才說什麼?”
那一雙劍眉好像無形中當真砍了楊儀一下,讓她的氣越發短了幾分。
此時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有好奇,有猜疑,還有士兵們的幸災樂禍。
隻有豆子急急地跑過來,衝著十七郎嗚嗚地叫了兩聲。
看得出豆子很害怕,可它還是攔在了楊儀跟十七郎之間,擺出護主的架勢。
十七郎磨牙:“再叫一聲,老子弄死它。”
楊儀趕忙俯身摸了摸豆子的頭,在十七郎失去耐心之前,她鼓足勇氣向十七郎走近半步。
“官爺,”她抬腳把跟過來的豆子往後撥拉回去,清晰地:“那不是一具猴屍,你、咳咳……若是把它燒了,便什麼都沒了。”
絡腮胡底下的嘴咧開了些,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他本意是嘲笑,可笑的似乎有點燦爛,跟這幅胡子拉碴的樣子似乎不太搭。
十七郎笑:“你這話奇怪,難道在場的這些人包括我在內都是瞎子。”
楊儀的聲音仍是很輕:“官爺,眼睛所見,未必是真。”
十七郎聽了這句,剛要斥責這是謬論,突然沉默。
他眯起眼睛看了看楊儀,又轉身看向岩石之上的猴子。
第一個發現猴屍的是蓉塘的村民。
那是名習慣早起散步的老者,來至此處,遠遠看見岩石上有一物,還以為是哪家孩子頑皮,走近看到是死了的猴子,嚇的不輕,正好有人路過,便喚了過來。
那聞訊而至的百姓們本要將猴子拿去埋了,然而看到猴子的死狀,一個個卻都嚇得不敢靠前。
此時十七郎靠近,俯身細看。
猴子是灰褐色的毛兒,不是金絲猴,像是隻半大的猿猴,它蜷低著腦袋,幾乎把臉埋在%e8%83%b8口。
而在它的%e8%83%b8`前,有一個猙獰的傷口,駭人的是,它的右爪正深深地探入了傷口之中。
這姿勢看起來就仿佛它要把自己的心掏出來一樣。
這般重的傷,岩石上的血卻並沒有很多,一些河水混合淡淡的血漬,從它身下淌落地上,血色並不很深。
十七郎順著看向地麵到河的方向。
昨日才下過雨,河道邊泥地鬆軟,從河邊到這岩石上,地上除了淩亂幾個腳印外,還有一道明顯的掙紮過的痕跡,細碎的“爪印”若隱若現,近看,還能發現泥沙上殘留的些許血跡。
既然無人挪動,再加上地上跟岩石上的痕跡,這“猴子”應是從水中掙紮上來,爬到岩石上的。
可是不管怎麼看,岩石上的還是一隻猿猴。
十七郎回身,卻發現楊儀沒有跟過來,仍是隔著數步站著。
倒是她的那隻黑狗,不知何時已經跟了過來,向著岩石上的猴子聞聞嗅嗅,然後又仰頭“嗷”地叫了起來,通常來說,狗的這種叫法,叫做“哭”。
十七郎打量楊儀,楊儀卻看著豆子,她的那種眼神,讓十七郎想到被雨打過的黑色山茶花。
有士兵牢記十七郎方才“再叫一聲就弄死它”的話,善解人意地過來要趕走豆子。
誰知十七郎並不領情,反而喝止住那兵卒,又向著楊儀招了招手:“你說它不是猴子,那它是什麼?”
距離河道不遠,有一座年歲悠遠的龍王廟,廟不大,青磚壘成,被歲月侵襲,磚石多有破損。若是雨下太大,廟內便會淅淅瀝瀝地漏雨,漏的厲害的時候,連龍王像都要被雨水浸潤,虧得早先立廟之人有先見之明,那龍王神像竟是石雕而成,堅固非常,若是尋常泥胎木塑,那可真成了“大水衝了龍王廟”,哪裡還能矗立不倒享受香火。
據說有一年,有幾個孩童在此嬉戲,其中一個卻莫名失了蹤,遍尋不著。
從那之後,除了逢年過節有村民們來上供,平日十分清淨。
猴屍被放在龍王廟後院的石桌上,底下鋪著塊兒方才自廟裡供桌上扯下來的黃幔布。
十七郎站在門邊,身子靠在門框上,單腳點地:“當著龍王爺的麵,你莫非要給我大變活人。”
楊儀把帕子放下,那股突如其來的血腥氣卻激的她幾乎又咳嗽起來。她隻能先將帕子疊成三角,圍在了口鼻之上,在腦後係了一個結。
十七郎看她如此做派,不由輕輕地嗤了聲。
不過他也看了出來,楊儀的動作很熟練,似乎做了不止一次的那種熟練。
楊儀又挽起袖子,她的手不大,手指纖細白皙,玉雕一樣美,也玉一樣的脆,好像一碰就會碎毀。
十七郎的眉頭不由緊皺了些,他生平最討厭這種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貨色,像是那些矯揉造作的兔爺,他一指頭出去能彈死好幾個。
他暗暗冷笑,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竟被這病懨懨的小白臉蠱惑著,做這樣無稽之事。
可很快十七郎笑不出了,他看見楊儀就用這雙看似柔弱的手,毫不避忌地開始觸摸猴屍的頭,雙臂,手……乃至身軀,雙腿,腳趾都沒有放過。
她那肅然認真的模樣,讓十七郎幾乎懷疑她仿佛對這猴屍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特殊偏好。
正在十七郎覺著不太自在的時候,楊儀已經探遍了猴身。
最後,她握著猿猴的右手,試著將它拉出來,但那手嵌的似乎太深,她試了幾個角度都不成,光潔的額頭反而冒出了細密晶瑩的汗珠。
楊儀隻得放棄。
十七郎本要問她要不要幫忙,可又想看她到底還能做出什麼來,便隻袖手旁觀,靜觀其變。
楊儀卻沒再做彆的。
她將手放低,長睫垂落,良久沒有出聲。
十七郎實在耐不住:“怎麼?”
楊儀沒看他,也沒回答。
十七郎走近她身旁:“喂!”
楊儀比他矮太多,加上微微低頭的樣子,叫他看不見她的臉。
目光所及能看到的,是她低著頭露出的一點後頸,衣領下的肌膚也是白的不像話。
與此同時,十七郎嗅到一點怪異的香氣,似乎是草藥的味道,夾雜著一絲清涼薄荷的氣味,令人記憶深刻,卻不難聞。
這點氣息,讓十七郎剛躁動的心思奇異地平靜下來。
沉默對峙中,楊儀的手落在左邊衣袖上,卻又停住。
她問:“官爺,能不能借您的佩刀一用?”
十七郎的目光轉動,一抬腿,竟從靴筒裡拔出一把匕首:“你怎麼知道我帶刀。”
楊儀回答:“是武官都會帶兵器的。在下隻是猜測。”
十七郎沒再詢問,而隻是把刀遞給了她。
楊儀的臉上圍著的是塊舊的白棉布手帕,可洗的很乾淨,十七郎注意到帕子的一角仿佛繡了個什麼,但他的注意力不在這上麵,而是看著楊儀的眼睛。
她的目光恬淡寂靜,像是秋夜的月光。
楊儀雙手將十七郎的佩刀接過,小心試了試匕首的鋒利程度,顯然她很滿意。
下一刻,她提刀向著那屍首的%e8%83%b8口切落。
明明看著溫溫吞吞病懨懨的,這下刀的動作卻極為利落。
她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仿佛要拿刀切一塊豆腐。
十七郎卻駭然,他眼疾手快,即刻格住楊儀的手腕:“做什麼!”
帕子底下的唇輕輕動了動:“官爺,您且細看。”
十七郎不知要看什麼,但楊儀接下來的話讓他毛骨悚然。
“這……明明是一個人啊。”
之前楊儀說著不是一具猴屍的時候,十七郎雖覺匪夷所思,嗤之以鼻,但心裡難免有些揣測。○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比如不是猴屍,那是什麼?總不能是妖怪?或者牛羊豬狗……
如今聽楊儀說出這個答案,他的脊背上飛快地爬過一點寒意:“人?”
十七郎不肯輕信。
這簡直是比妖魔鬼怪更加糟糕的答案。
不,是最糟糕的那個答案。
“你胡說。”十七郎的瞳仁驟然縮緊,冷然看向楊儀。
第3章
◎驗屍◎
龍王廟門口,是那兩個士兵在守著。
他們百思不解,為何十七郎一反常態,竟由著那小白臉指揮。
黑狗豆子趁著他們不注意,早從後門繞了進廟內。
先前來龍王廟的時候,楊儀叫領自己過來的那小孩子把豆子先帶回去。
她擔心豆子在此又叫起來,萬一惹的十七郎等當真作出什麼來,那就後悔莫及。
沒想到,豆子半路上還是掙脫跑了回來。
黑狗悄無聲息地穿過庭院,從後廊口上向前,微微昂頭,黑色的鼻子嗅一嗅,微微耷拉的耳朵抖一抖,便知道要找的在哪裡。
站在前院門口,豆子一眼望見了石桌上的那具屍首。
明明是個狗子,臉上卻在瞬間滿是人都能看懂的悲傷。
它沒再吵鬨,而隻是安靜地走近,一直走到石桌底下,慢慢地趴下了。
兩隻前爪伸著,尖尖的嘴搭在上頭,兩點白眉間起了一點皺,眼睛蹙蹙地耷拉著。
在豆子才出現的時候楊儀已經發現了它,豆子沒吵沒鬨,讓她鬆了口氣。
“我剛才查過它的四肢骨骼,不像是侏儒,這應該是個六七歲的孩子。”
十七郎扭頭看看那猴:“說明白些,你的意思是,這是個長的像猿猴樣的孩子?”
如果是這樣,十七郎不至於太過緊張,他是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也曾聽聞某某地方,嬰兒被狼群帶走,在狼群中長大,最後成了一個身上長毛、行為也很像狼崽子的“狼孩”。
那這猿猴……莫非也是同樣?
楊儀的回答讓人心寒:“不,這幅樣貌並非他天生的。”
“不是天生又是怎樣?”
“官爺有沒有聽說過……”楊儀咳嗽了聲,想找帕子,手卻沒有洗:“有一種很傷天理的法子,叫做,采生折割。”
十七郎聽過,甚至也曾見過。
有些乞兒,把極小的孩童拐了去,用最殘忍的法子,或把孩童斷手殘腳,或改造為令人駭然的“怪物”,然後供人觀賞以斂財,比如人麵蛇,又比如人頭狗,提起來都一陣惡寒。
“你說這孩子……”不知不覺十七郎換了稱呼:“就是那種?”
楊儀指了指那毛茸茸的皮毛:“這張皮並非天生,雖然如今已經跟天生沒什麼區彆了,但我能夠保證,這底下是個不折不扣的孩童。”
十七郎的唇極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