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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我。

我便也不覺得突兀了。

傻子啊……我在心裡暗歎。你可知我是什麼人,你一個受萬千寵愛的嫡皇子,何苦來和一個階下囚接近,隻會壞了你的前程。

可誰能對著這樣一雙眼睛說出拒絕的話呢。

“好啊。”我說,“將死之人,隻要殿下不嫌棄。”

反正等他知道我是誰之後,便會自動遠離我。而且據說他神魂不穩,應該明天就會忘記我了。

但是此時,我不想讓那雙眼睛黯淡下去。

他又急了起來,讓我不許胡說,又說要幫我解開腿上的鎖鏈。他脫下披風遞給我。

我讓他穿上。

他衣物華貴,麵色紅潤,一看就是被愛護得很好的小少爺,吹點風說不定就著涼了。我反正皮糙肉厚。哪能讓他給我披風。

太監來催,我該上路了。

他扶了我一把。他教訓了那個侍衛。他懟了那個太監。

他長得很好,那張臉貴氣逼人,不笑的時候,是一點也看不出來傻氣的。可他一轉向我,又露出癡癡的笑。

“我明天來找你。”他說。

走出很遠,他又追著過來。他氣喘籲籲,問我叫什麼名字。

夜風中,袍袖飄舞,像一隻翩躚的蝶。

說來也奇怪,我明明已經決定結束生命,卻在此刻覺得人間美好。

鴻臚寺果然善待我,把我安排在最簡陋的房間裡。房內隻有一床一桌一椅,還有一扇狹小的窗戶。

我本該在禁衛離開後,便服下懷中暗藏的毒藥,早日趕去投胎。可不知為什麼,我站在窗前看著月色,好像在等待什麼。

等待什麼呢,我不知道。

三皇子說明天來找我。現在子時已過,已經是明天了。

那就再等一會兒。若能等到,就對他說一聲謝謝。

他果然來了。

他神色怔怔地盯著我,眼中沉痛。他問我痛不痛。

原來他知道我是誰。那為什麼還要來與我接近。

他拉住我的手,說他明天給我帶棉被和熱炭。他讓我相信他,他說會救我出去,讓我做他的王妃。他說他此生隻會有我一個王妃。他的手很熱,眼睛也很熱,像太陽一樣散發著光芒。

一個光芒灼灼的小太陽,努力為周圍的人帶去溫暖和愛。

若我不是現在的身份,若我沒有經曆過背叛,若我……

……罷了。

我為他斟了盞茶。

他問我,先前是怎麼聽說他的。

還能怎麼聽說呢。市井流言最為傷人,一分的傳成十分,三分的變成百分。不過是惡語傷人、讒言毀人罷了。

可是他這樣看著我,眼神亮晶晶的。我便明白了,他問的不是彆人怎麼看他,而是我怎麼看他。

我說:“聽聞三殿下是一個,像小孩子一樣單純可愛的人。”

他立刻臉紅了,從耳朵尖紅到下巴。他的皮膚很白,雙頰紅潤,像年畫裡水靈靈的胖娃娃。

卻還借著昏黃的燭光偷偷看我。

見我發現,他便欲蓋彌彰地低頭喝茶,雙手捧著粗黑的木杯,讓人擔心粗糲的杯壁會劃傷那雙養尊處優的手。

他好像是真的有一點喜歡我。

可是……他不該來這裡,他該回到花團錦簇中。

於是在他問我想吃什麼時,我說想吃荷葉雞。這樣他就可以離開了。

我叫住了他。

“楚翊,謝謝你。”我說。

他呆住了,然後他咧嘴笑了起來,遊魂似的飄出了房間。我在窗邊看見他跑出鴻臚寺使館的前門,那樣的歡快,活潑,自由又美好。像一隻春天的燕,明%e5%aa%9a又生機。

他的身影消失了。

房裡隻有那一個杯子,我端起他喝剩的茶,服下了毒藥。

意識很快模糊。

楚翊,再見。

我在心裡說。

對不起。

如果你有那麼一點喜歡我的話。

第90章

過了很久, 我意識到我可能並沒有死。

身體開始恢複知覺,周圍的聲音開始清晰。有一個聲音一直貼在耳邊,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沙啞又委屈。

一直說一直說, 不分晝夜。

從那些顛三倒四的話中, 我完全了解了一個人, 一個隻見過兩麵、說過寥寥幾句話的人。知道了他從出生到現在的所有事情。

他五歲開始有記憶。

身邊跟著春夏冬三個玩伴。

他被伴讀們欺負,自己縮在角落裡哭。

有一個什麼太傅的兒子和他玩。

欺負他的弟弟後來也跟他玩。

捉迷藏時被忘在衣櫃裡。

五歲尿床被罰站了一晚。

……真是的, 怎麼這麼不見外, 什麼話都往外說。

他說著說著會哭,我便想著, 若當時我在那裡,我會幫他揍欺負他的人。

可念頭隻是一閃就過了。

我依然不想活著。

那毒藥見效很快, 可我竟然還活著,隻能是因為他剛出去就折返了,救下了我。

是我露出了破綻,還是他其實很聰明?

算了,那不重要。

反正我就要死了。

我不想醒過來,所以我很快就會再次死去。沒有什麼能拉住一個堅定求死的人。

隻是, 他好像比我想的更喜歡我一點。

如果我的死讓他難過, 那我隻能提前說一聲抱歉,下輩子有機會再償還吧。

我躺著不動, 在一片看不見來路和去處的黑暗中,靜候死亡。

他依然每日抱著我和我說話, 他身上的故事講完了, 他就一遍遍地說他喜歡我,一遍又一遍。

不知過了多少個時辰, 多少天。我聽到他急促的喘熄聲,像是在忍痛。

病了?身體不舒服?

房裡隻有他一個人的氣息,下人不在。喘熄聲越來越急促,夾雜著痛%e5%90%9f。

我睜開了眼睛。

要醒過來、要活下去,不過是一睜眼的事情,隻是我不願意罷了。可是此刻隻有一個念頭:他好像病了,他身邊隻有我。

我應該是要去關心他的。

映入眼簾的是他捂著胃蹙眉忍痛的樣子,他瘦了些,冷汗順著頜角往下滴。

這些天他一直在我身邊,我也一直聽見他的聲音。可是直到今天,我才又見到了他。

那些故事讓我太熟悉他。所以明明隻是第三次見麵,我竟有一種久彆重逢之感。

他見我醒來便呆住了,緊緊抓住我的手,激動得說不出話。

很多年後我仍在想,人怎能有這樣的眼神?明亮得像初升的太陽,讓人睜不開眼。

總之,他抬頭看我的那一眼,讓我恍神了。那是純粹的喜悅、激動和幸福。彆無所求,再無所求。

那個眼神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

隻一眼便銘心刻骨,多年後仍不褪色。

我讓他去吃飯。他聽話地叫人送了膳,很乖地捧著碗喝粥。

我看著他。他臉紅了。

他膚色很白,臉紅非常明顯,從耳朵尖開始,蔓延到雙頰。

他假裝咳嗽了一聲,扭扭捏捏地坐到床邊,試探地拉住了我的手。像小蝸牛一樣。他低著頭不敢看我,臉更紅了。

不是連尿床這種事都講給我聽了嗎,怎麼現在又不好意思起來了。那一刻,我心裡竟是想調笑的。

可我自然笑不出來,便問他還難不難受。

他聲音又低又細地說,好多了。又說他錯過了飯點會胃疼。◇思◇兔◇網◇

我說我記住了。

他吃驚地、怔愣地盯著我。

我醒來時,他驚喜的眼神太過明亮。我竟生出一個念頭:若我再去尋死,讓這雙明眸黯淡下去,那我該是多麼混賬。

我仍然沒有多麼想活下去。可是此刻,我覺得我至少該為了他多撐一段時間。

如果一段時間後我仍想求死,我會遠遠地離開他再死去。

有了求生的念頭,我的身體便恢複得很快了。清醒的時候,我會默默地看著他。

他不會穿衣服和束發,需要下人伺候。他喜歡養花,會親自給花澆水,擦葉片。他喜歡看連環畫。喜歡吃綠豆糕。他不喜歡苦的。他很容易臉紅。

看得越久越多,我發現了他的一些小癖好。他的手指總是要抓著些什麼,或是腰上的玉佩、穗子,或是袖口,或是床單。不抓著東西,他好像會渾身難受。

有許多次他似乎想來抓住我的手,可不知道為什麼又沒有抓。他都伸出手了,又掩飾地咳嗽一聲,縮了回去。明明我昏睡的時候,他日日握我的手。

我很快就好起來了。

他要入宮複命,走之前猶猶豫豫地看著我。他擔心我會再次尋死。

我說:“我等你回來。”

他立刻眉開眼笑,壓根沒想過我有沒有可能是在騙他。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也都是這樣。從來不願意去考慮,彆人是不是在騙他。

他走了。

我很自然地又一次想到了尋死,可念頭隻是一轉,便被我壓下去了。

我答應過他等他回來。

從這個時候起,我便養成了對他履承諾的習慣。越往後,我越是一絲不苟地履著每一個承諾。

他那麼傻,那麼好騙。我得儘全力地對他坦誠、忠誠,讓他知道真正的誠意是什麼樣的,提高他內心的標準。免得以後壞人對他勾勾手,哄兩句,他就被騙走了。

比如他故事裡那個姓許的。

當然,這些想法是以後才成形的。

我當時隻是想著履承諾,便坐在窗前等他。

一下午,我沒有等到他,卻等到了宮裡的旨意。鴻臚寺下令解開了我腿上的鎖鏈,態度也恭敬起來。

我不知道他付出了什麼代價,隻知道他此時應該會需要我。

所以我去接他。

我在宮外等到了他。他和我對視,眼裡是鋪天蓋地的軟弱和委屈,他又哭了。

怎麼我好像總是會把他惹哭。

我扶他上馬車。他走路打顫,全身發抖,原本紅潤的臉此時一片蒼白。他靠在我懷裡掉眼淚,卻還哽咽著說,跟他回家。

他是為了我,才把自己折騰成這樣的。他本應在香風軟霧中品茗賞花,卻因為給我求情,在深秋寒殿中跪了一夜。或許還有其他我不知道的交換籌碼。

他很冷、很痛、很累,虛弱地縮在我懷裡,緊攥著我的衣服。他閉著眼睛,黑長的睫毛上掛著淚滴,像極了溫室裡的嬌花。

我抱緊他,希望他能好受一些。

一路沉默,馬車顛簸。我在想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執著至此,為了一次並不驚豔的初見搭上所有。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在他之前沒有過,在他之後更沒有過。

下馬車後,我已經做出了決定。

我要活下去,在他身邊保護他。

第91章

到了王府門口, 蔫不拉幾的小傻子又支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