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一隻手,莊重而肅穆。
而現在,他握住了我向他伸出的手。
四周又爆發出了歡呼和鼓鳴,比先前熱鬨無數倍。可是那些雜音我全都聽不見了,我的世界隻剩他。
他站在我麵前,莊重又認真地說了一句話。明明聲音很輕,在嘈雜的人聲中卻格外清晰。
他說的是:“三生有幸。”
萬千話語堵在喉口,我一句也說不出來。於是我又流淚了。
季明塵像是早有預料,指尖拂去我的眼淚,溫柔地看著我:“彆哭。”
他拉著我的手,走向鋪著紅色地衣的宮階。一級又一級,他拉著我走。我們站在了最高處。兩側台階站滿了文武百官,宮牆外是密密麻麻的百姓。
接下來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夢。
一項項儀程在禮官的引導下推進,我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努力不出差錯,我從未如此鄭重。
到了晚上,我累得全身都麻木了,心裡卻是前所未有的雀躍。
百官和百姓們散去,熱鬨褪儘,終於安靜了。
龍鳳花燭下,我癡癡地望著季明塵,伸手摘下了他的發冠,他也摘下了我的發冠。
“累不累?”他問。
我靠在他肩上低低地嗯了一聲,他伸手揉捏我的肩膀和腰身,疲憊一下子緩解了。我舒服地長歎了口氣,偏頭看著他:“當王妃好還是當皇帝好?”
季明塵說:“當王妃好。當王妃隻用伺候好王爺,當皇帝要伺候一大幫糟老頭子。”
我咯咯地笑出聲來,湊過去蹭他的臉。
季明塵說:“你呢?當王爺好還是當皇後好?”
我認真想了想,說:“當皇後好。王爺可以有很多個,皇後卻隻有一個,值!”
季明塵輕笑出聲:“小傻貓還挺會算賬。”
我得意地揚起下巴:“那是。”
他端起鑲金托盤上的銀酒杯遞給我:“還記得交杯酒怎麼喝嗎?”
當然記得了。當初為了喝好交杯酒,我練了許久的酒量,和他有關的所有事,我都用最認真的態度去做。
我想起一茬,說:“當初你還逗我,說我酒量不好,要不就不喝交杯酒了。我還記在小本本上的呢。”
季明塵湊近看我:“阿翊這麼記仇。給我看看,小本本上還記了些什麼?”
我收起了笑容,鄭重地說:“還寫著,你是我的人間四季,日月星辰。”
酒不醉人人自醉,人有時可以千杯不倒。情到深處時,卻一杯就醉了。
喝完交杯酒,我全身發燙,軟在季明塵懷裡,卻還要拉著他去看桃花。
他給我裹上厚厚的披風,帶著我到了花園。每隔一步就有一盞宮燈,花園裡宮燈昏黃,燭光熒熒。
“看——”
我指著前方,醉得迷糊,卻努力咬字清楚:“滿園桃花。”
今年春暖,桃花盛放,滿園淺粉淡白。
季明塵在身後摟著我,溫熱的呼吸噴灑在我耳邊,聲音低沉:“看見了。”
就在這時,周圍的一切突然變慢,他說話的聲音也慢了。醉後的腦子前所未有地清醒了起來,一些埋藏很久的記憶浮出水麵。
原來我醉後會變聰明,難怪他不讓我喝醉。
我對他講了一整夜的課,說人貴自愛,說人生中會遇到很多挫折,但都是暫時性的。說沒有什麼坎是過不去的。勸他珍惜生命,熱愛生活。
我抬頭看他,他從我的眼神中分辨出了什麼,渾身一顫,小心翼翼地看著我。
我噗嗤一下笑出聲來:“放心,我不對你講課了,也不抽問你了。”
那些冠冕堂皇的話,現在聽起來那麼好笑。在容陽府得知我沒有感染疫病時,我曾開心地對他說,活著真好,隻要能活著,我便要一直活著。
可說出了這些話的我,卻用袖箭在手腕上割下了深深的一刀。
我頓了頓,說:“我自己都放棄了生命,又有什麼資格對你說教。”
季明塵立刻抱緊了我,認真地說:“阿翊當然能說教我。”
他抱我回床邊,說:“你永遠可以對我說教,我認真聽著,你想說多久就說多久。”
我看向床頭正在燃燒的龍鳳花燭,無奈地說:“洞房花燭夜,你確定要聽我說教?”
“你不是說,還有很多沒教我的麼。”我伸手挑向他的腰帶,緩緩地說,“我現在很聰明,一學就會。你要不要……把握機會?”
季明塵拉下紗帳,傾身重重地%e5%90%bb了上來。
春宵苦短日高起。
北鄞朝廷眾臣迎來了史上最長的休沐,足有半個月。
四月,我種下的茶樹摘了第一波鮮葉,我和季明塵喝上了今年的頭撥明前春茶。
茶樹是我用心養護的,立在肥沃的土壤中,吸收了陽光和雲霧。於是茶葉泡開時,陽光和雲霧就化在了杯中,喝入了口中。
季明塵極愛這茶。我便放了些在禦書房,夜晚他批閱奏折時,我就泡一盞,和他對飲。他看奏本,我看連環畫。
禦書房的桌案上,有一個鎖上的小木匣,季明塵不讓我看。我借著親熱摸走了他身上的鑰匙,趁他不在時偷偷打開。
裡麵是我寫給他的信。
在那個看不到頭的寒冬裡,我曾日日挑燈寫信,讓千鈞重的相思落筆為安。他回來了一次,帶走了信,留下了劍穗,告訴我他來過。
厚厚的信紙已經被磨得很薄,有的地方甚至破了洞,一看就是經常被拿在手中翻閱。破洞的地方被他新覆上了紙,仿著我的筆記補寫了缺的字。
我靜靜地看著這遝信紙,心潮洶湧。原來他知道一切,知道我的彷徨和不安,想念和痛苦。他小心翼翼地撿起了我的相思,珍而重之地儲存在了上鎖的小木匣中。
我把信紙放回去。又趁著親熱,偷偷把鑰匙放回他懷裡。沒有對他提起。
想到那些字跡,當晚我突發奇想,對季明塵說:“我來幫你批奏本,你說,我寫。”
他含笑著遞了一本給我,我動作笨拙地執起筆蘸墨,筆尖在空中停了半晌,卻什麼也寫不出來。
我懊惱地放下筆:“我不會寫字了。”
我又說了一遍:“忘記怎麼寫字了。”心裡卻一陣釋然。
學寫字是為了給他寄信,而現在他常伴我身邊,我們一起分享三餐四季。我自然該忘了怎麼寫字。
季明塵輕笑出聲:“那以後,你弟弟的信,我幫你回。”
我輕輕瞪了他一眼:“幼稚。”
茶霧中,他又低頭開始批奏本。我拿過一張白紙,再次提起了筆。
我仍記得兩個字,和包含那兩個字的偈子。
我慢慢地寫——
“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而今塵儘光生,照破青山萬朵。”
到了盛夏,我們的花園五彩斑斕。
紅的紫的牡丹、白的茉莉和梔子花、深紅和淡紫的玫瑰、黃色和紅色的月季,還有丁香、棣棠、胭脂和杜鵑……招來蝴蝶和蜜蜂,一片生機。
兩株平安樹已經長得又大又高,並排立著。季明塵在兩棵樹中間又做了一個吊椅,天熱的時候我們便坐著乘涼。
午後陽光正盛,我躺在花叢中的吊椅上,看雪團追著蝴蝶玩,被遛得團團轉。黑團縮在我懷裡%e8%88%94毛曬太陽,鄙夷地看了一眼胖嘟嘟的笨雪團。
我困意漸起,手裡的連環畫滑落在地。
傍晚時分我醒轉過來,一位白衣仙人正穿過花叢,向我走來。
一瞬間,我夢回江南。那晚在夜空下的吊椅上,我倚在他懷裡做了一個玫瑰花香味的夢。小花園裡開了滿園玫瑰,我抱著雪團躺在吊椅上,我的仙人下朝歸來,給了我一個%e5%90%bb。
季明塵從花海中穿過,停在我麵前,手裡拿著一朵鮮紅的玫瑰。
他俯身在我額頭上印下一%e5%90%bb。
我已分不清,我是在江南夢到了現在,還是在此刻夢回江南。
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
“仙人。”我向他伸出雙臂,“抱。”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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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再睡最後一覺, 我就準備上路。
我在涼亭中坐下,很快倚著亭柱睡了過去。夢裡是刀光劍影的前半生。
一個將軍,可以接受勝,咬咬牙也可以接受敗。唯獨接受不了功敗垂成之際, 來自身後的背刺。更無法接受的是, 背刺來自於親人。
隻記著虎毒不食子, 卻忘了君王無情。
隨便吧。
我寧願在戰場上轟轟烈烈地死,或者一杯毒酒了此殘生, 唯獨不願屈辱地活著。苟延殘喘有什麼意義。
一場夢很快做完了, 我醒了過來,後知後覺地發現身邊有人。要換了從前, 就算是在深眠中,也沒人能無聲無息靠近我身邊十丈距離。
我現在隻是一個喪失了內力, 沒有了武功的廢物。
本以為是太監或者禁衛,可我漫不經心地看過去,對上了一雙溼潤的眼睛。
我略怔了一下。這雙眼睛讓我想起了草原上的天空,澄澈得一望無際。可它又覆著霧,似乎馬上要下一場雨。
麵前的男子就這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認真的表情略帶一絲癡傻, 見我醒來了也沒什麼反應, 似乎是在發呆。
這樣毫不遮掩、明晃晃地地打量彆人,通常是一種冒犯。可奇怪的是, 對上這雙眼睛,我卻絲毫沒有被冒犯的感覺。
因為這雙眼睛太乾淨了。
我說:“你是誰。”
他愣愣地看著我, 張了張嘴, 然後他哭了。
哭了?
我吃驚地看著他,我有這麼壞嗎, 一見麵就能把人惹哭。
於是我說:“彆哭。”
他哭得更厲害了,然後他抹了抹眼淚,說:“我是楚翊。”
一聽到他的名字,我便明白了過來。類似的傳聞有很多,南楚嫡皇子心魂不全,智力低下,頗令帝後頭疼。
他見我知道他,忙說他不是斷袖。又說他隻有一點點傻。他說話很慢,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冒著憨氣。
問題是,在他告訴我之前,我也並沒有聽說過他是斷袖。
可是他那樣焦急地向我解釋,像是生怕我誤會。他急得一邊用手比劃,一邊舌頭打結。
有點可愛。
於是我笑了。
他又呆住了,直愣愣地盯著我,然後他結巴著叫我仙人。
仙人?
唔……所以他一直盯著我看,是覺得我長得好看?或許是吧。可是戰場上誰會看你好不好看,隻會看誰的長槍更鋒利,誰的箭更準。要是在戰場上說敵人長得好看,那可是直白的侮辱。
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說。
我按照禮節和他握手,他卻用兩隻手攏住了我的手,問我願不願意當他的王妃。
哪有人第一次見麵就這樣問的。
可是他的表情那樣虔誠,那樣認真。那雙眼睛明亮得像是秋日的太陽。他緊緊地、期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