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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在我垂垂老矣之前,是否還能等到一次楓葉轉紅。

空靈的木魚聲傳來。

我驀然回頭,看見一座寺廟。我不受控製地走了進去。

沉靜的檀香味撲麵而來,繚繞上升的灰白香煙中,蒼老的和尚閉眼跪在蒲扇團上,手指穩若磐石,一下一下敲擊著木魚。

小桌案上放著一本破舊的書。我看過去,認出了兩個熟悉的字。

早在我認識“回來”和“想念”之前,我就認識他的名字。我讓他寫給我看,我自己偷偷地一遍遍摹寫,比其他任何字都要熟悉。

我說:“這書上寫的是什麼。”

老和尚敲擊木魚的手沒有停,他依然閉著眼睛,卻緩緩開口念道:“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而今塵儘光生,照破青山萬朵……”

原來這是一本偈子。

木魚聲停了。老和尚緩緩睜開眼,露出一雙比冬日的湖泊還要平靜的眼眸。他悲憫的目光從我身上掃過,我覺得自己被他洞穿了。

“阿彌陀佛。”他雙手合十念了聲佛號,“施主,請回吧。”

“佛不渡你,自有渡你之人。”

我說:“渡我的人已經走了。”

老和尚不再說話,木魚聲又響起了。一聲又一聲,沉穩又平靜。

我呆呆地站了許久,直到夜色漸深,寺廟中點亮了燭光。我才離去。

一個小和尚追上來,給了我兩本書。一本是剛才的偈子,另一本字很小,不知道是什麼書。

“方丈讓送給施主。”

當晚我叫來禦風,說我要吃烤兔肉。

禦風怪異地看了我一眼,說:“天冷,兔子都躲起來了。”

我像著了魔一樣堅持要吃,我說:“你不去抓兔子,我就給你記在小本本上。”

這些天他已經知道我的小本本是什麼了,無奈地看了我一眼,去山上了。

過了一會兒他提著烤兔子回來,我吃了一口,卻又覺得遠不如季明塵烤的好吃。沒滋沒味起來,扔在一邊不吃了。

禦風竟然也沒有生氣。他過去愛和我抬杠吵架,現在脾氣卻好了很多。要是他能不要時不時盯著我長籲短歎,那就更好了。

北方的戰局依舊呈膠著之勢。華梁四郡地勢太好,雙方兵力相仿的情況下,守方占絕對優勢。高毅說,拖到年關不成問題。

十一月到了。

初冬的第一場雪來了,輕盈無聲地落著。

我讓春梨拉上窗紗。

他離開後,有許多事情我不敢再碰了。不敢在屋內烤火,不敢看秋天的花,不敢賞冬天的雪。不敢喝槐花蜂蜜,不敢再吃辣子雞和包子,也不敢再聽故事書。

習慣了兩個人一起做的事情,若是一個人做,是會要命的。

懷裡的暖爐很快就涼了,春梨給我換了新的。她摸了摸我的手,又給我加了件披風。

我在抄書。

那天那位方丈送我的那本小字書,我已經抄了第三遍。

一開始我抄得像鬼畫符,可我一遍遍地寫,每個字都練很多遍,反正我有的是時間。後來就漸漸寫得整齊了。

我不識字,不知道書裡講的是什麼,也不關心。我隻是需要做這麼一件事情,來轉移注意力。

又一遍抄完,我放下筆,搓了搓僵冷的雙手,呼了口暖氣,又重新提起筆。

這麼一小會兒功夫,硯台裡的墨已經凝結了。我倒了點熱茶進去,墨重新化開,我翻過抄滿字的紙,在背麵寫了幾個字。

這幾個字我已經很熟悉了,能夠很流暢地寫出來,因為我每天都寫,每頁抄滿字的紙背後都寫。

一個“想念”,一個“明塵”,一個“回來”。

我抬起頭,卻見春梨怔怔地盯著我,眼圈泛紅。

我問她怎麼了。

她擦了擦眼淚,走過來握住我的手,驟然的溫暖讓我手指發癢。

她說:“殿下從來不生凍瘡的,您這雙手一直都愛護得極好……”

春梨從小就跟在我身邊,到如今快二十年了。她知道我冬天怕冷,向來把我照顧得極好。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生凍瘡。

我怔愣地看著自己紅腫得像小蘿卜的手指,有的地方摳破後又結痂了,整雙手十分不好看。

春梨帶著哭腔道:“王妃又看不到,您何必自苦……難受的不還是您自己麼,奴婢求您了,王爺,對自己好一點吧。”

我茫然地看向她,原來我在自苦麼。

她越哭越大聲。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彆哭了。去生上火吧。”

火爐重燃起旺盛的火焰,房中頓時溫暖如春。她給我的手抹藥,又趁機讓我喝了碗藥粥。

用過膳後我照例是難受了一會兒,懨懨地窩在床上發呆。秋觀異過來找我說話。

自從他教我下棋失敗後,他就發誓再也不踏足我的臥房。但他顯然食言了,現在三天兩頭往我這裡跑。

“王爺來抽一張,鄙人給王爺算算。”秋觀異掏出一副紙牌,笑眯眯地對我說。

他之前弄出個輪.盤一樣的東西,告訴我算命老準。現在又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副紙牌。我沒有興趣算命,縮在被子裡懨懨地不語。

他笑容不變:“那我幫王爺抽。”

他摸了一張牌,裝模作樣地看了一會兒,一拍大腿:“哎!這是個好預兆啊!王爺現在正在受涅槃之苦,三個月後,局勢必將明朗!”

我盯著他。

秋觀異笑得更燦爛了:“王爺不信?王爺的正緣可不就是鄙人給算準的?王爺怎能不信?”

我沉默地垂下眼眸,秋觀異又邀請我和他下棋。我照例是想拒絕,抬頭又撞見春梨憂愁的目光,我便答應了。

我的手指腫痛得動不了,春梨便幫我落子。我的腦子木木的,不想思索,隨意又胡亂地下著。最後是我贏了,秋觀異一通恭維。

晚上楚彥來看我。

他給我帶了些好看的小石頭,一摞連環畫。他坐在床邊握著我的手歎了口氣,說:“哥,你要好好的。”

“北邊攻勢猛烈起來,華梁四郡估計就要失守,朝中已有部分大臣主和。”楚彥小心地給我手上的凍瘡塗抹金瘡藥,低聲說,“我和高毅在暗中活動了,哥你再等等,不出三個月,陛下必會安排使臣和談。”

一陣風吹落了桌案上的紙張,楚彥放下藥膏去撿。他的視線落在紙張上,頓住了。

“哥你……”他神情複雜地望向我,“你怎麼在抄佛經。”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那一摞正是我抄了好幾遍的小字書,原來是佛經麼。也是,寺廟方丈送的,自然是佛經。

他快步走過來抱住我,語帶哽咽:“你彆這樣,哥。”

又一陣風。

抄滿小字的紙張打了個轉,露出背麵。

每張紙的背麵都寫著想念。

我怔住了。

正麵是清規戒律,背麵是三丈紅塵。

◆思◆兔◆網◆

第76章

抄了一段時間佛經後, 我開始學認字了。

我要給他寫信。

他不給我寫信,那就換我給他寫。他可能是忙,是顧不上, 是另有顧忌, 都沒有關係。我來寫就是了。我們是結發夫妻,是最親密的伴侶,本應相互體諒。

我學得很快,連高毅都吃驚了, 連聲讚歎我是天才。

可我隻是因為太過思念。

學會一些字後,我便整天整夜地給他寫信。遇到不會的字,我就問禦風或者秋觀異, 他們寫給我看後,我再照著寫上去。

我給他講清晨的鳥啼, 朝陽和晨露, 講暮時的晚霞和涼風。講初冬的第一場雪, 我隻隔著窗紗看了一眼。這雪比不上靈山的雪, 因為靈山有他,這裡沒有。講難捱的漫漫長夜, 我趴在床沿一遍遍摩挲著刻痕。講花的凋零, 樹的枯萎。講紅楓如雲,寒鴉聲斷。講大雁成群飛往南方, 講燕子媽媽在屋簷上築了窩。

我告訴他我們的平安樹隻剩枯樹乾, 但我讓下人用布護住了樹根, 來年一定還會抽芽吐綠。告訴他劍蘭被我照顧得很好, 曬足了太陽, 沒有受凍。告訴他七支袖箭都已經鈍了, 不好使了, 需要磨一磨。告訴他王府的廚子做了新的甜品,甜中帶點微鹹,他應該會喜歡。

我告訴他,這是我經曆過最冷的冬天。

往往是停筆後,才發現想說的話遠遠沒有說完,於是又添新紙。筆被我寫禿了一根又一根,硯台也被磨得粗糙不堪。

我從來不問他什麼時候來接我。因為他想必有自己的計劃,我不想給他添亂。我想乖一點,再乖一點,默默地等待他。

我也從來不提我受的苦。那些苦和他不在身邊的苦相比,太過微不足道。而且人總是希望在心上人麵前展現最好的一麵,傻子也不例外。我希望在他的心中,我永遠是活潑開心的樣子。現在這個枯槁木然的我,我自己都嫌棄。

燭光昏黃,我不停地寫著。身體上的病痛我已經很能忍耐,心裡的難受也日益麻木。隻餘這一點無處安放的相思,需要落筆為安。

寫著寫著,眼前隻餘一塊一塊的光斑,看不清紙張。我揉了揉眼睛,眼前並沒有清晰起來。

“王爺,該休息了,您不能用眼過度。”春梨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她的身影也成了模糊的色塊。

“還有一句。”我重新拿起筆,“你把燭台移近一點。”

我用力眯了眯眼,湊得很近,才艱難地寫完最後一句話。

天竟然已經蒙蒙亮了。

春梨憂心忡忡地說:“太醫說了,您要多休息。這已經是第四天了,您天天都熬這麼晚,身體怎麼受得住。”

她幫我解下披風,整理好床鋪,我搖了搖頭:“我就趴在桌上睡一會兒。”

這確實是最冷的冬天,床鋪總是冰涼的,睡一整夜也暖和不起來。最要命的是,每天醒來,我總會習慣性地往旁邊一蹭,等待我的卻隻有冰涼的另外半邊床鋪。

為了戒掉這個習慣,我從睡裡側挪到了外側,可效果並沒有好多少。

春梨說:“趴著怎麼睡得舒服,過一會兒就腰酸背痛了。”

我垂著眼不說話,她便沉默了下來,把披風拿回來給我係上。我趴在臂彎裡合上眼,感覺到又一件厚狐裘搭在我的肩背上。

等睡了兩個時辰起來,我又不滿意昨晚的信了。怕他覺得我太矯情,太多愁善感,我刪刪改改了許多處,重新謄抄在新的紙上。直到晚上,才讓春梨把信送到郵驛處。

入冬後,除高毅外,許清澤竟然也經常來王府看望我。

說來也奇怪,過去我喜歡他時,他對我不理不睬。不喜歡他後,他反倒來接近我。等我吐了他那口唾沫,他對我竟前所未有的好起來。

他第一次來便告訴我,他不再為皇後娘娘效力,過去的種種他都是逼不得已,實非他所願。

那次他帶禁衛闖王府,便說過這一切不是他的本意,那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