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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愁地幫我抹了藥膏, 我紅腫的眼睛才好受了些。

“我陪你一起進宮。”他說。

他眉間有憂色, 我想告訴他沒事的, 可嗓子疼得說不出話。下人熬了梨湯過來, 季明塵喂我喝下, 又給我吃了一顆藥丸, 我的嗓子才好了一些, 但說話仍然是啞。

季明塵說:“儘量不要說話,想要什麼,和我打手勢。”

我無力地笑笑。現在不說話,等會兒進宮還是要說話的。

昨夜禁衛圍府,我心中早有成算,一點也不慌亂。可是進宮後,我的鎮定被打破了。

皇後她不見我。

通傳的宮女冷漠道:“殿下,請回吧。”

昨天我還是宮中的大紅人,路遇的朝臣、宮女、太監都殷勤地見禮。而一夜過去,我又變成了無人問津的傻子。

我當然不在乎,我在乎的隻是——皇後這次是鐵了心的不見我。上回她不見我,宮女暗示可以再求求,再求求皇後說不定就見我了。可是這次沒有。我又請求宮女幫我通傳,她利落地拒絕了。

“皇後娘娘身體不適,殿下請回吧。”

我茫然無措地看向宮階,發現事情好像超出了我的預料。

季明塵攬住我,低聲道:“沒事,先去找陛下,看陛下怎麼說。”

皇帝見我了。

他一臉冷漠嘲意,冰冷地注視著跪在地上的我:“你比朕想象的更加有勇氣,更加執拗,更加不留餘地。”

我低聲道:“請父皇準許我跟著王妃走。”

“走?走哪裡去?”皇帝冷冷一笑,“你還有臉叫朕父皇?”

青石地磚的涼意滲入膝蓋,我第一次覺得盛夏也如此寒冷。

我低著頭說:“是……是我做錯了,但是千錯萬錯,已經錯了,無法挽回了。我留在這裡,已經沒有用處了。請……請您額外開恩,讓我跟著王妃離開。”

皇帝看著我:“朕要是不答應呢?”

我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望向他:“我會死的。沒有他,我真的會死的。”

皇帝又笑了,笑容中是說不出的嘲諷:“你在威脅朕?再說了,朕為什麼要管一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輩的死活?”

這句話如寒冬的大雪,把我結結實實地凍住了。我從天靈蓋到膝蓋骨,都被這句冰冷的話凍僵了。

皇帝踱步到我麵前,緩緩開口:“好,朕來給你上最後一課。聽完,你便回府好好反省吧。”

“身為我大楚子民,當把忠君愛國放在首位。可是你無視法度,隨心行事,在大楚最為莊嚴的場合上,把我大楚皇室的顏麵狠狠掃地,讓百官朝臣看了一場天大的笑話。你把朕和皇後的顏麵置於何地?你把天家的尊嚴置於何地?你把你自己的尊嚴置於何地?朕教過你如何自尊自愛,可從未教導過你如何自汙!此乃罪一,不忠。”

皇帝背對著我,威嚴冰冷的聲音繼續說道:“你母後為了你嘔心瀝血,和朝臣接觸攀談,為你鋪路。她一個婦道人家,本不應該陷進朝廷諸事。可為了你,她犧牲了多少時間和精力,隻為盼望你有出息。”

“在容陽府平疫撫民,在北漠運送軍需,在江南查賬,一點好消息就能讓她高興一整天。立儲前夜她興奮得一夜未眠。可你給了她什麼?你在她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昨日之事後,她病倒了,朕從未見她如此消沉。此乃罪之二,不孝。”

我全身發抖地撐著地麵,聽著皇帝陛下的聲音冷冷傳來:“這一年來,以高毅為首的大臣們,對你諸多幫助。紫花開道、千人護送入京,‘閒王黨’聲勢愈烈,他們都是渴望跟著你建功立業的忠臣。”

“你在北漠喝酒,他們在朝中為你執言。你在江南賞花泛舟,他們晝夜不息為你出謀劃策。他們追隨你,為了能做出一番事業,光耀門楣。可是你給了他們什麼?你同樣在他們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此乃罪三和罪四,不仁,不義!”

淚水早已無聲無息地彙成了小水泊,我強忍著淚水,說:“那、那我怎麼辦啊……我說了我不想當太子、不想當皇帝,我已經說了的。可是……可是你們都不聽,你們還那樣子逼我去爭……那我能怎麼辦啊……”

我再也忍不住喉口的哽咽聲,低低地哭腔道:“我隻是……想按自己的方法活,我不是誰的附庸、誰的期待,每個人都在期待我……那我就應該按他們的期待去活嗎……他們的夢想實現了,那我的夢想怎麼辦呢。我怎麼辦呢……”

我說:“父皇,我……隻是個傻子啊……”

透過朦朧的水霧,皇帝負手而立,威嚴的背影一絲顫唞也沒有。

許久,他平靜的聲音傳來:“人在勢中,勢不由人。你身在皇家,身為嫡子,自然要承擔屬於你的責任。”

我拚命搖頭,膝行過去抱住他的腿,哭得不成腔調:“可是……可是你不是說過,希望我隻做一輩子的富貴閒人嗎?爹……你說過的,君無戲言,你要反悔嗎?爹……求求您……讓我走……讓我走好不好……”

我像小孩子一樣嚎啕大哭:“我……會死的……我真的會死的……我不是您的兒子嗎……爹……您不要我這個兒子了嗎……爹……”

“求求您……求求您……爹……”

皇帝掙脫了我的手臂,聲音依舊平靜:“哭哭鬨鬨,成何體統。起來。”

他走回桌案邊坐下,不再看我,語氣不容置疑:“回去好好反省吧。”

我的一顆心徹底碎落了。

渾渾噩噩地走出勤政殿,季明塵立刻迎上來,他讀懂了我的表情,沉聲道:“我去和陛下談談。”

皇帝絲毫不意外地看著季明塵和重返殿中的我,季明塵讓我在一邊坐下,正麵對上皇帝。

皇帝說:“你什麼時候啟程?”

“回陛下,後天一早。”季明塵說,“請您讓我帶著他走。”

皇帝冷眼看著他:“朕的回答是,不行,理由剛才已經告訴過他了。教子無方,是朕的失職,朕現在命他在王府閉門反省三年。”

季明塵沉聲道:“他錯在哪裡?不過是選擇了他想走的路,就要背負無妄的指責嗎?被親生母親射殺是他的錯嗎?被兄弟合謀截殺是他的錯嗎?口口聲聲說愛他,愛他就是逼他眾叛親離、一輩子鬱鬱寡歡嗎?外臣看來,這樣的愛不如不要。”

帝王的目光冷冷地落在季明塵身上,季明塵絲毫不退。

許久之後皇帝開口:“他沒有在北方久呆過,氣候和環境都不適應。”

季明塵說:“我會照顧好他。”

皇帝說:“你剛回去,必然要花時間收拾局麵,你怎麼保證他在亂局中不受到傷害?”

季明塵說:“我可以保證,隻要我還活著,必不會讓他少一根頭發。”

皇帝說:“他嬌貴得很,想家怎麼辦。”

季明塵說:“我可以每年帶他回來小住一段時間。”

皇帝笑了:“你說得很好聽,但是沒用,朕意已決。他把皇後氣得生病,不忠不孝之輩,必須好好反省。”

季明塵沉默半晌,直視著皇帝說道:“南楚軍中無將。”

“二殿下用兵猛直,少變通,未嘗在我手中勝過一次。”季明塵沉聲道,“我能在一個月內重新拿回北漠十八州。”

皇帝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微笑道:“你還沒有回去。”

季明塵又說:“鎮南大將軍楊雄隻會紙上談兵,且隻善海戰,外強中乾,甚至比不上二殿下。”

皇帝依然微笑:“你還沒有回去。”

季明塵沉默片刻,下定決心般說道:“若陛下答應讓我帶楚翊走,我承諾此生不進攻北漠十八州,並將北漠十八州所有暗道告知南楚。”

皇帝放下茶盞,審視著季明塵。

許久之後皇帝說:“條件很誘人,但朕還是那句話,你畢竟還沒有回去。未來的事,誰也無法預料。”

皇帝又說:“朕也堪堪算是你的嶽丈,便教導你一個道理。要成為一個合格的帝王,你就要喜怒不形於色,不要什麼事情都擺在臉上。這樣會讓人拿捏到你的弱點。而帝王,是不能有弱點的。”

季明塵忽然笑了:“什麼樣才算合格的帝王?像陛下一樣斷情絕義、逼親生兒子自相殘殺的帝王?亦或者為了妻子的私念,便不顧兒子死活的帝王?”

季明塵扶我起來向外走去,走之前又道:“陛下已經失去了兩個兒子,還要失去第三個嗎?若您真的將楚翊扣在這裡,五殿下難道不會和您離心嗎?二殿下逢年過節還願意回京嗎?到時候,再至高無上的帝王,想必也是會寂寞的吧?”

皇帝的背影終於顫了顫。

許久,幽幽地歎息聲響起:“父母在,不遠遊。”

季明塵頓了一下,扶我走出了勤政殿。

我茫然無助地看著他。

皇帝似乎有些微的動搖。他最後那句話似乎隱含著提示,可我沒有力氣去解讀。∮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季明塵沉思片刻,說:“父母在,不遠遊,關鍵在‘母’。陛下的意思,是讓我們去求皇後。”

我眼中亮起微光。

我又來到了皇後的寢宮。

我跪在寢宮門口,季明塵陪我跪著。

從暮色四合,到華燈初上,再到夜幕黑沉。

後半夜電閃雷鳴,下起了雨,瓢潑的大雨狠狠地打在身上。我依然跪得筆直。

天亮了。

季明塵把我抱起來:“走吧。”

上一回我在勤政殿罰跪,皇後替我求情。可是現在,她已經不要我這個兒子了。

那個時候我對皇帝說,我有很多東西,可季明塵什麼也沒有了。

而現在,換成是我什麼也沒有了。

我沒有了父親,沒有了母親,沒有了大哥,馬上也沒有季明塵了。

我抓住他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我木然地說:“你不會不要我的,是不是。”

“相公。明塵哥哥。”我語無倫次地喊著他一直想聽我喊的稱呼,“我是你的夫人,你不能不要我。”

我一遍遍重複:“你不能不要我。”

第72章

雨一直下著。

我們兩人的衣服早已濕透, 季明塵抱著我走出皇宮。

他沒有用輕功,隻是一步一步地,沉穩地走著。

我摟著他的脖子, 雨聲把我的哭腔吞沒了。

回到王府, 春梨和冬子迎了上來。他們顯然已經知道宮裡發生的事情,擔憂地望著我。

季明塵語氣沉穩地讓春梨打來熱水。他幫我脫下濕透的衣服,幫我沐浴好後換上乾淨的衣服,讓我躺在他腿上, 幫我擦頭發。

誰也沒有說話。

我的眼淚沾濕了他的衣服,我在心裡一遍遍地祈求,不要說出來, 彆不要我,彆放棄我。

隻要他不放棄, 我就永遠不會放棄。

他張口了, 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彆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