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季明塵皺眉嚴肅道:“但是你確實不舒服了。”
我冤屈地叫道:“那是被他身上的味兒熏的!”
“不行。”季明塵不讚同地看了我一眼,把藥碗遞到我嘴邊,“本來這段時間身體就不是很好,更要好好調養。祛暑散熱的,喝了就舒服了。”
飛來橫禍。
我咬著唇和他對視。
他聲音一軟:“乖。”
這下子,我便隻能乖乖喝藥了。
他用這樣的語氣和我說話,我向來是沒有任何抵抗力的。
喝完藥,我苦著臉把碗遞回給他,正色道:“今晚就行動。”
他應下,神色凝重地說:“真沒想到,他會把流民藏在佛寺中。”
“佛寺香火旺盛,人來人往,可誰也不會起疑心。他便借此瞞天過海。”
“每座佛寺都會有地下室,來存放破損的神像,供奉長明燈。”
“而且燃香可以掩蓋……氣味。”
我心裡一顫:“佛寺……不止一座。”
季明塵說:“還有時間。”
我叫來冬子,交給了他黃金令牌和天子劍,讓他去鄰府調兵。
此事關乎重大,必須交給我信任的人去做。
那一晚,冬子仍在城中潛伏,不在使館內。他是唯一沒有嫌疑的人。
這種精打細算防著自己人的感覺,讓我很難受。可我又必須這麼做,因為今晚的行動不能出一絲差錯。
季明塵手指在桌上輕叩。
禦風立刻出現在房中。
“你去城中新陸佛寺,確認地下室的位置。”
“是。”
禦風利落地領命退下,從窗口消失。
草草地用過晚膳,我們便在房中等待天黑。
夏日天光長,此地又是南方,白晝更是格外的長。
我從未覺得如此度日如年。
天終於黑了。
一隻信鴿飛到了我的手上,冬子已調兵潛伏在城門外。
禦風也早已傳回了消息,確定了地下室的位置。
我緩緩呼出一口氣。
季明塵微笑地說:“怕嗎?是不是怕弄錯了?”
我故作輕鬆地一笑:“弄錯就弄錯,怕什麼!我可是王爺,就算胡來一通,他一個小小府尹還敢說什麼不成?”
“不用怕。”季明塵湊過來,伸手在我肩胛骨上慢慢揉搓。
他輕笑說道:“搞砸了,我就帶你逃走,浪跡天涯去,把爛攤子丟給你爹。”
對啊!我眼睛一亮,緊繃的心弦放鬆了些許。
他微笑地看著我。
我深呼吸一口氣,說:“下令吧。”
令箭在天上綻出一朵很細的白花。
我閉上眼睛,仿佛看到了城門埋伏的士兵。鐵甲輕擊,千人齊動,衝入城門而來。
徒留驚駭的城門衛,慌亂地前往府尹官邸報信。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地麵微微震顫。
季明塵看向我:“準備好了嗎?”
我點頭。
他攬過我的腰,帶我踏入夜空。
身下是千隻火把齊明,分散進入不同的街道,奔向每一座香火旺盛的佛寺。
季明塵帶著我,悄無聲息地落在尖頂圓肚的新陸佛寺門口。
手擎火把的士兵們到了,冷硬的鐵甲降溫了酷暑,空中泛著森冷的寒意。
士兵們衝了進去。
佛寺後院中堂,一塊巨大的石板被推開,露出一條向下的石階。
腐爛的惡臭撲麵而來,一隻乾燥穩定的手捂在了我的鼻子上,攬著我邁上石階。
一級,兩級,十八級。
士兵的火把照亮了地下室,我看到了無數像黑色珠子一樣的東西。
那是成千上萬雙麻木空洞的眼睛。
地上密密麻麻,沒有下腳的地方。那些橫陳的不知是人還是屍體,不知是死的人忘記合眼,亦或者活著的人渴求死去。
分不清是死人還是活人的眼睛,平靜地望著石階的方向,這是地下室的出口。
什麼聲音也沒有。
火焰安靜地漂浮著。
宛如人間地獄。
第50章
一隻手捂住我的眼, 隔絕了地獄。
另一隻手輕推我的腰,推著我轉身,往外走去。
溫暖乾燥的手一直覆在我眼前。一級, 兩級, 我在黑暗中邁過了十八級台階,回到地麵,重回了人間。
黑夜被士兵手中的火把照得宛如白晝。
關文林帶著兵,踉踉蹌蹌地衝了過來, 撲通一聲跪在了我的麵前。
他臉上早已沒了得意和優越,而是變作了極致的恐慌和驚怖。
“王爺……下官、下官是有苦衷的!”
“今年、今年時疫太嚴重,若是不這樣做, 隻怕全城百姓無一人能幸免!”他咽了咽口水,語帶哭腔說道, “下官這是、這是壯士斷腕, 及時止損呐!”
地下室裡的震撼太大, 我的腦子仍處在滯澀不轉的狀態中。隻木然地盯著關文林那張肥胖的臉, 感到無比的惡心,說不出話來。
季明塵沉聲道:“關大人, 你好大的膽子。”
關文林砰砰砰地直磕頭, 哭喊道:“下官有罪!下官有罪!但是請王爺萬萬三思,看在太子殿下的顏麵上, 饒了下官這一回!”
我動了動嘴唇, 聲音沙啞地說:“你做出這樣的事情, 你猜猜看, 太子會不會比任何人都更想要你死。”
帶著鐵麵罩的士兵開始清點地下室中的人, 一波又一波的人被抬出來, 麵色凝重的大夫們開始施藥。
我心中稍安。
轉頭卻見關文林早已收起哭腔, 陰沉怨毒地望著我,一臉魚死網破的狠絕,他身後的士兵們齊齊往前邁了一步。
“那下官隻好讓這消息永遠傳不到京城。”
我冷笑著搖了搖頭。
下一瞬,明黃的綢緞掀開,五爪龍紋的天子劍重重插入土地,冬子大聲道:“天子劍在此,聽命於關文林者,視同謀反,誅九族!”
誅九族三個鏗鏘有力的字一出,關文林手下的士兵明顯遲疑了。
冬子趁機又道:“你們是朝廷的兵,不是關文林的私兵,放下武器,王爺可既往不咎。”
“容陽府還有很多個這樣的佛寺,都關押著流民,裡麵沒有你們的親人嗎?立刻繳械,加入救援,王爺赦你們無罪。”
與此同時,留在地麵的鄰府士兵上前了一步,手中長槍泛著冷光。
沉默片刻後,關文林身後一名士兵將武器扔到地上,發出哐當一聲。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士兵們卸下武裝,沉默地往地下室的方向去了。
我不知道促使他們繳械投降的是什麼,或許是天子劍和鄰府士兵的威壓,或許是尚未泯滅的良心。當然最有可能的,是因為他們的親人也在這些地下室中。
關文林梗著脖子,豁出去似的說:“下官就這一顆腦袋,王爺想要就拿去!”
“我嫌臟。”我抬眼看向他身後佛寺的門口處,淡淡地說,“本王很好奇,要是把你扔給他們,你會不會連塊骨頭都不剩?”
關文林轉過頭去,明顯一愣,隨即全身發顫,癱在了地上。
不知何時,佛寺門口已經站滿了老百姓,沉默而憤恨地盯著這邊,被兩排士兵擋在門口。
關文林全身發抖,突然咬著牙躍起,直直地往牆上撞去!
速度很快,極其快。
可一雙白色金邊靴子更快,當%e8%83%b8一腳,關文林向後飛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噴出一大口血。
我走過去蹲下,麵無表情地說:“彆想著死了就一了百了,你落下的爛攤子,你自己收拾。”
“你是淩遲處死還是留個全屍,就看你收拾的結果如何。”
關文林仰躺在地,嘴唇動了動。\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我冷冷一笑:“彆想著再尋死。我向你保證,你一死,你的妻兒馬上來地下陪你。”
“也彆想著太子能救你,他巴不得你在押送回京前就死。”
“但我不會讓你死,至少在檻送京師之前,你得給我活著,乾活。”
我站起身,眼前發黑,一陣眩暈。
一雙有力的手扶住我的肩膀,等灰霧散去,季明塵正擔憂地望著我。
“沒事。”我搖搖頭。
走出幾步後尚覺得不解氣,快步回來,重重地踢了地上的關文林一腳。
我向門口走去,被堵得水泄不通的門口,突然分出了一條路,兩側的老百姓沉默地彎下腰去。
從人群中走過,我的眼眶突然有點濕。
幸好沒有放棄。
第二天,治療和安葬有條不紊地進行。
老太醫已經做出了能緩解疫病的藥,和全城的大夫一起,忙而不亂地施救。
城外連夜搭了簡易的疫民安置所,各佛寺也被臨時征用,用來容納感染較為嚴重的百姓。
一切都在好轉,除了一件事情。
我也發熱了。
那晚我起身時頭暈目眩,本以為是餓了,可回使館吃了些東西後,並沒有好轉。
我忍著難受,悄悄瞞著,不想在這個時候給大家添麻煩。
可當晚就露餡了。
因為我疼哭了。
全身連骨頭縫裡都在痛,恐懼和後怕一同湧上心頭,我在季明塵懷裡哭得歇斯底裡。
後半夜我便高燒不退。
隱約感覺到有人在給我擦身子,喂我喝了碗藥,一直摟著我。
我哼哼唧唧:“我得疫病了……要死了……”
他說:“大夫說了,你是情緒受刺激加上熱傷風,普通發熱而已,過幾天就好了。”
我迷迷糊糊地道:“王府……後院……樹下……埋了……銀子……”
給我拍背的手頓了一下,聲音無奈:“阿翊,彆說胡話。”
我哭著說:“腰疼……要斷了……”
他給我揉腰,力道恰到好處,我抽噎著又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天光大亮,我仍發著熱,全身無力。
一杯溫熱的水遞到我嘴邊,我喝完,伸手推他,虛軟地說:“你走,彆和我呆在一起,感染了怎麼辦……”
季明塵放下杯子,湊過來重重地%e5%90%bb了我。
他說:“你隻是熱傷風,沒有感染疫病。你不相信我嗎?”
我呆呆地看著他,完全沒聽見他說了些什麼。腦中隻有一個念頭:完了,全完了,他這還親我,肯定會被我傳染疫病。
我的世界崩塌了。
當即哭得肝腸寸斷,哭得全身滾燙,哭得梨花帶雨,哭得好不傷心,抱著被子抽噎著睡了過去。
睡夢中,季明塵一遍遍地跟我說:“你真的隻是熱傷風了,不要多想。”
但這怎麼可能,他一定是在撒謊,隻是為了讓我死前能寬心。
我抽噎著說:“靈山那棵……大榆樹……下麵,也有……銀子……”
再醒來時,天又變黑了。
已經不怎麼發熱了,隻是身體還有些虛軟。
這是回光返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