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竣也等不起。
散朝後他又把我叫去了東宮。
用霜雪浸泡出的涼霧山凍茶,在炎熱的夏日裡,竟也喝出了幾分燥熱。
他放下茶壺,目光裡的焦躁掩飾得極好,但無意間輕叩茶盞的手指,卻泄露了他的真實情緒。
他說:“你沒有離開過京城,想必不知道,南方瘴氣重,每年多有時疫。”
我詫異地看著他,不知他為何主動提起此事。
“每年平疫款撥到地方州郡,層層貪墨,最後所剩無幾。”
“戶部每年初的預算額,總是不夠的,要從彆的地方挪些錢到南方各郡。這是慣例,你不知道,不怪你。”
我沉默地握著茶盞。
“眼下越發熱了,今天的時疫想必比往年更猛烈,時間也更提前。”楚竣繼續道,“所以我才急著要把北漠的事情敲定。”
他頓了頓,看向我,眼神近乎懇切:“你不要再在這件事上和大哥作對了,好不好?”
“而且你應該知道,朝廷的法令到了地方上,總會打折扣。何況是北漠那山高皇帝遠的地方,設立各部衙也不過裝裝樣子,大哥像你保證,北漠一定還會像現在這樣繁華。”
“到時候你帶著王妃去玩,想去多久就去多久,好不好?”
他是那樣的誠懇。
可他說的話,與高毅那晚的話大相徑庭。
甚至完全相反。
我甚至都不用想,便知道撒謊的是誰。因為我能看透彆人的眼睛。
我低頭用手撥弄著茶盞中的葉,低聲問:“大哥,你是不是很缺錢。”
楚竣盯著我不語。
“我有一些錢。”我說,“你不要動北漠,我給你錢。”
從小到大,父母的賞賜都極為豐厚貴重,王府的份例更是不低,再加上田莊和土地每年的上貢,這二十年來,我很是攢了一些銀子。
我向高毅打聽過,朝廷每年撥去的平疫款是三百萬兩銀子。賣幾樣古董珍玩,差不多也就湊齊了。
和解之後,楚竣並未做過任何對不起我的事情。我也並不想和他決裂。
那晚我說的話是真心的,無論他做過什麼事,都和我沒有關係,他都是我的大哥。
所以我一直在思考,有沒有什麼兩全的辦法。
想來想去好像隻能這樣,我出錢給他補窟窿,他就不用從北漠撈錢了。北漠便能保持自由和繁華。
這是一個挑不出錯處的做法。
對雙方都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他應該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我又加了一句:“三百萬兩,四百萬兩,夠不夠?”
我滿懷期待地望著他。
可是我愕然地發現,他的神色變了,先是震驚,後是慌亂,最後定格在嘲弄上。
“楚翊。”他眯起眼眸,眼帶揣測,陰沉道,“你是什麼意思?”
他察覺到了,我已經知曉了他的那些事情。
這是他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叫我的名字。我有些慌亂地盯著他。
“你這是在威脅我?”
我當然不是在威脅他。我說過我不在乎他做過什麼,疏不間親,後不僭先,他是我的親人,我隻是想這件事有個兩全的解決辦法。
況且,若他挪用北漠建衙的銀子去南方,那北漠這個窟窿又什麼時候補?如此拆東牆補西牆,終不是解決之道。
他的神色是這樣的冷,把我心肝肺腑全都凍住了。我忙亂地灌了口熱茶,方才燥熱的茶水,卻又變回了涼霧山的雪,沁人。
我訥訥地解釋:“大哥……我沒有其他意思,你缺錢,我剛好有錢。給你,不用還。”
他的眼睛眯得更厲害了,突兀地一笑:“看來,你是不願意退了。”
我茫然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何不接受我的銀子。
難道他想得到的遠不止於此?或者他是單純地不想接受施與?
又或者……三百萬兩根本不夠填補南方的窟窿……
他背過身去,隻留給我一個冷漠決然的背影,聲音冷如冰霜:“那就休怪我無情。”
我張了張嘴又閉上,把到嘴邊的五百萬兩吞了回去。
我默然地起身離開了。
門口有個魁梧的身影,正在來回踱步,見我出來,忙迎上來道:“怎麼樣,大哥有沒有為難你?”
我心裡一暖,說:“沒有,不要擔心。”
楚颯鬆了口氣:“我在想,實在不行,把這件事彙報給父皇,請父皇定奪吧。”
我說:“父皇不會管的。”
“也是,父皇病重,哪有心情。”楚颯搖了搖頭,“走吧,看看父皇去。”
我頓了頓,低著頭說:“我還有些事,就先不去了。”
我又道:“二哥,你有真氣嗎?”
楚颯沉%e5%90%9f片刻後道:“我沒有真氣。隻有極少數根骨奇佳、天賦異稟的奇才,從小師從隱匿的名門,修煉十數年,才能修出真氣。據說有真氣的人五感極佳,能從呼吸中分辨出彆人的身體狀況。”
果然。
心裡的猜測被證實了,我卻沒有什麼被欺騙後的憤怒,隻是有些茫然。
我喃喃地說:“他有真氣。”
楚颯沒聽清,疑惑地問:“你說什麼?”
我抿了抿唇道:“沒什麼。”
王府的馬車停在宮門口,季明塵一席白衣,立在馬車旁,衝我一笑。
他身上是我最喜歡的那件金絲雲紋鑲邊的衣服,陽光在他身上流轉,好看得不似凡人。
我立馬暈乎得腿軟,下意識就要往他懷裡奔去,討要今日份的抱抱和親親。
可隨即,我生生頓住了腳步,扯下黏在他身上的目光。立在原地,悶悶地垂下了頭。
我悶聲道:“你在這裡乾什麼。”
“來接我家王爺回府。”
他快步走過來,伸手揉了揉我的腦袋:“這是怎麼了?為什麼不開心?”
我偏頭想躲,卻沒有躲開,這破腦袋還生出了自己的想法,背著我在他手心蹭了蹭。
還蹭得停不下來了。
我簡直氣死了。
“怎麼了這是?”他又問。
我咬著嘴唇不語。
“先上馬車,彆著涼了。”
季明塵攬著我的後腰輕推我上馬車,我想釘在原地不動,可他一碰,我的腰就軟了,沒有絲毫抵抗力地被他推上了馬車。
我坐在最裡麵的角落,指著斜對角的位置,悶悶地說:“你坐那裡,不許過來。”
馬車略微顛簸,良久無聲。
一陣沉默後,我心裡開始慌亂,他會不會生氣了?我緊張地攥緊袖子,悄悄抬起眼往斜對角看去,卻陡然撞入一雙深邃的眼眸。
原來他一直在看著我。
“你……”我慌亂地移開眼,說,“你的真氣厲害嗎。”
他說:“還行。”
他翻出一塊約莫一掌厚的石頭,伸出一根手指,輕而易舉地洞穿了石頭,隻在石頭中心留下一個一指寬的孔洞。
然後頗有些討好地看向我,似乎是想逗我開心。
我木然地看著他,說:“哦,你的真氣很厲害。”
他臉上的笑一僵,眨了眨眼狀似察覺到了什麼,迅速把石頭藏了起來,說:“不是很行。”
他頓了頓,說:“對不起。”
我的心立刻就軟了,馬上道:“不是你的錯。”
當然不是他的錯,我一開始就知道。我不過是下意識地,在最親近的人麵前消解情緒罷了。
“說過了,不許說對不起。”
他聽話地坐在斜對角的位置,我和他中間隔著好幾人寬的距離。
我緊緊地摳著坐墊,才堪堪忍住去碰碰他的衝動。忍到現在,已經是極限了。
我小聲說:“你過來呀。”◎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他深深地看著我:“我可以嗎?”
我懊悔萬分,剛才怎麼能讓他坐在那裡。
他可以過來,他當然可以,他本來就應該坐在我身邊,永遠和我親密無間。
他怎麼能明知故問。
熟悉的觸?感包圍了我,我靠在他懷裡,輕輕摳著他袖口的暗金線,望著他說:“你向我靠近,永遠不需要詢問。就算有哪一天,我嘴上說讓你走,你也要知道,我心裡不是這麼想的,你要堅持向我靠過來,可不能真的就走開了,好不好?”
他微笑著說:“好。”
我拽了拽他的袖子,仰著頭討要今日份的親親。
突然,一股巨大的衝力襲來,馬車劇烈震動,一道寒光迅疾而來!
我根本來不及有任何反應,一隻手已經伸出,緊緊地捏住了那一道寒光。
那寒光是鋥亮的箭尖。
“小心!”
季明塵沉聲道,一把把我按在腿上,我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嗤!
馬車又開始震顫!
那是百步穿楊的迅箭裹挾著風而來,以巨大的力道穿破車壁時帶來的震動!
我像是風暴中的一葉扁舟,左搖右晃,那隻溫熱的手穩穩地按在我肩膀上。
我看不見,趴在他身上急促喘熄。
四麵八方的尖利破空聲環繞著,卻總是在快接近時戛然而止。馬車被衝擊得搖搖欲墜,那隻安撫我的手卻一如既往的穩定。
我聞到了皮肉的焦糊味。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不再晃動,破空聲止住了。
車簾猛然被掀開,禦風焦急的聲音傳來:“主子!”
季明塵聲音沉穩:“說。”
“八名弓箭手,七名已經服毒自儘,隻剩一個活口。”
季明塵說:“死士?”
“他們一見打不過我,立即咬破毒囊,毫不拖泥帶水,服的毒見血封喉。不僅是死士,還是非常專業的死士。”
我猛地直起身,被眼前的鮮紅眩得坐不穩,心痛得呼吸紊亂。
“沒事,皮肉傷。”季明塵鬆開手,十幾支箭嘩啦啦地落在地上,露出鮮血淋漓的掌心。
幾乎看不到一塊沒沾血的皮膚。
不但有血腥味,還有焦糊味,那是皮肉與箭柄高速摩攃,燒壞的味道。
我一言不發,小心翼翼地捧起他受傷的手。
他用另一隻手摸了摸我的頭,對禦風說:“帶回去審,看緊一些,彆讓他死了。”
我緊緊地盯著他受傷的手,什麼也不關心,什麼也不想管,倔強地瞪著眼不讓淚水落下來。
掌心是翻起的焦黑皮肉,血還在不停流著,衝刷著滿手傷痕。每看一眼,我的心就碎一分,可我自虐般一直看著。無形的大手攫住我的心臟狠狠揉捏,扔在地上用力踐踏,我痛得眼前發黑。
“回府。”我的聲音像是齒縫裡憋出來的,“治傷。”
千瘡百孔的馬車像個蹣跚學步的嬰兒,搖搖晃晃地前進。我穩穩地托住那隻手,不讓它有一點磕碰。
“好了。”季明塵的聲音響起,方才沉穩的聲音,這時才顯出一點虛弱,“沒事的,嗯?”
我緊緊地捧著他受傷的右手,無暇他顧。
他低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