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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廚房裡端出來一個砂鍋放在餐桌上,裡麵是她煮的泡麵,還倒了整整一碗的俄式牛肉罐頭,上麵擺了幾朵西蘭花當裝飾。西蘭花被煮得蔫了,上麵沾著淺紅色的肉末,看起來像是那個紅色天體的失敗複刻。說起來,那個天體到底在哪裡?在宇宙幾萬億光年之外,還是就在眼前的砂鍋裡?

“是個能看到鬼的人。”葉梨卿說。

“既然能看到鬼,為什麼?還要找你和顧澄?”楚漣問。

“這就是問題。”葉梨卿回答。

她在楚漣對麵坐下,看著楚漣,神情由愉悅轉為擔憂:“你怎麼?了?你看起來心情很不好。”

楚漣告訴她:“我爸的公司可能快要不行了,我就要失業了。”

葉梨卿抿起嘴,沒有說話。楚漣的工作是兩個人中間比較敏[gǎn]的話題——相對而言比較敏[gǎn]。楚漣很在乎沒有工作的滋味,但葉梨卿卻從來沒有對此提出過建議,甚至她無法共情失業的感覺,畢竟她根本就不用擔心缺錢。

“你不用給自己那麼?多壓力。”葉梨卿說。

“沒關係,”楚漣把西蘭花塞到嘴裡,她發現西蘭花雖然賣相醜一點,但沒有那麼?難吃,料理包做出來的東西都難吃不到哪去,“我會?再找個工作。我爸想?讓我繼續考研。可能今年我還會?報名?jsg吧。”

但是楚漣一直沒有主動去找工作,一直到2015年11月,她從父親的公司辭職。不過那是另外一件事?了。往往都是這樣,先發生一件事?,還沒結束的時?候就是另一件事?。

周末的時?候,顧澄和葉梨卿帶著楚漣又進了山。顧澄賣了她的福特野馬,換了一輛福特金牛座,她說她隨著年齡增長,應該開穩重一點的車。葉梨卿對此事?的評價是顧澄腦子?有泡。葉梨卿的普桑幾十年都不換,顧澄的車倒是維持著和換手?機差不多的頻率。

不過楚漣說句公道話,金牛座的後排座位比野馬舒服。

她們一直開車進了山,甚至楚漣感覺她們進山進得太深了。黑色的金牛座在蜿蜒山道上行駛,經?過一個又一個村莊,一個又一個鎮子?。初秋的陽光迎著擋風玻璃照進來,車裡溫度很高?,讓人心生煩躁。一路上顧澄和葉梨卿吵了好幾架,顧澄說山路太難開了,她在美國幾乎都沒有開過山路,黃石公園的公路都沒有這麼?險峻,葉梨卿讓她滾回美國去,顧澄反唇相譏讓葉梨卿滾回蘇聯。

眼看一場爭吵就要爆發,鑒於顧澄還掌管著方?向盤,楚漣覺得自己有義務調停兩人:“等等,我們到底要去哪?”

“找一個叫李小青的人,”葉梨卿說,“她發現自己能看到鬼之後,就住在廟裡,大概已經?出家了。可能她覺得那種地方?比較安全。”

顧澄不放過任何一個回懟葉梨卿的機會?:“那種地方?才是最?不安全的。”

顧澄整整開了五個小時?的車,才到達目的地。

所謂的寺廟,並非名?不見經?穿的深山古刹,而是一座以旅遊為產業的山中縣城郊區景點之一,附近群山環繞,尤其是到了秋天,山坡上五彩斑斕,美不勝收,廟中亦是香火旺盛。更過分的是,進入寺廟還要收取每人100元的門?票。

“我去買票。”顧澄把車在停車場停好後,楚漣就很狗腿地說。

葉梨卿沒有說話,她一把抓住楚漣的手?腕阻攔住她,然後她們三個人直接大搖大擺地從寺廟山門?走?了進去,沒人阻攔她們,檢票處的工作人員就像看不到她們一樣。

由於是周末,寺廟中遊客如織,熙熙攘攘,大多數人都是來欣賞附近景區的秋色和紅葉,順便來上兩柱香。

“奇怪,這座廟裡供奉的是地藏王菩薩。”楚漣看著寺廟中的遊客指示牌說道。

“這有什麼?說法嗎?”葉梨卿問。

“沒有什麼?特彆的說法,”楚漣搜刮著她腦袋裡微薄的宗教知識,“一般寺廟供奉文?殊菩薩或者普賢、觀音之類比較多。地藏王一般是掌管地獄什麼?的。”

顧澄哼了一聲,顯得很不屑。三個人直接穿過前殿,繞過大雄寶殿,寺廟後麵是幾排低矮的青磚平房,平時?廟中主持、和尚都住在這裡,有時?候也?會?留宿香客。

一個年輕女人正坐在平房前的空地上發呆,雙手?揣在袖子?裡。剛入秋,天氣並不冷,但女人卻穿著一件長及腳踝的厚羽絨服外套,頭發蓬亂,眼神呆滯,如果給她換上一件病服,她出現在病房裡完全合情合理。

顧澄對她揮了揮手?:“李小青!”

女人的眼珠轉了轉,看到了顧澄。她思忖一會?兒,才反應遲緩地站起身,搖搖晃晃朝三人走?過來。

“住持沒有告訴我今天你們會?來。”

“我們要來也?不會?通知住持。”顧澄不耐煩地說。

“你們隻有三個人嗎?”李小青問,顯出一副神經?質的表情,探頭探腦地又朝三人身後看了看,“唔,就你們三個,沒有死人。”

“謝謝,我們沒那個習慣。”顧澄說。

李小青看了看四周,仿佛要確認周圍確實?安全了,才撩起附近一扇門?的簾子?,說道:“三位請進來說吧。”

楚漣正要跨步進屋,李小青忽然回頭對她厲聲喝道:“不要踩門?檻!”

楚漣被嚇了一跳。

葉梨卿在旁邊替楚漣說話:“我們這沒這規矩。”

確實?沒這規矩。顧澄進門?的時?候,還專門?雙腳踩在門?檻上,原地蹦了一下。

第34章

三?個?人在昏暗逼仄的房間裡,各自找了個?板凳坐下來。李小青一直在瞪著她們,應該是她們對門檻的不敬弄得李小青很?生氣。

最?奇妙的是,李小青居然可以同時瞪三?個?人,不管是誰有個?動?作——哪怕隻是調整一下板凳的位置,都會享受她的一記眼刀。

誰都能看出來,李小青是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不過比起林真惠,她可能還要好?一點,因?為?她基本上還是可以交流的。重要的是,她也願意交流。儘管她說話顛三?倒四,東拉西扯,不過通過講述,楚漣還是從其中拚湊出了全部?的故事。

李小青起先一直很?普通。上學時成績平平,工作一般般,找了個?和她一樣普通的丈夫,過著平平淡淡的日子,沒有波折,沒有驚心動?魄的經曆,一切都和千千萬萬的普通人一樣不值一提,如果把她的經曆拍成電影,上映時電影院的觀眾肯定全都睡著了。

她結婚一年之後,她和老公湊錢買了一輛轎車。在講述的過程中,李小青不止一次表達出“如果不買那?輛車就好?了”。是的,那?輛車惹了大禍,儘管罪魁禍首是坐在方向盤後的那?個?人,李小青的老公。⑦思⑦兔⑦網⑦文⑦檔⑦共⑦享⑦與⑦在⑦線⑦閱⑦讀⑦

某個?節假日,李小青的丈夫決定和她一同開車自駕遊。起初來看,一切都很?好?。她丈夫開車,李小青坐在副駕上,車子開過高速,上了山路。那?條山路就是今天顧澄所開過的路:雙向單車道,狹窄而陡峭,轉彎急促。李小青的丈夫有意炫技,速度一直沒有降下來,李小青並不會開車,對於?交通法規、駕車技巧之類的一概不知,隻是坐在副駕上不斷誇著“老公開得好?快”。

在山路的急轉彎處,前方一輛大貨車壓慢了速度。李小青的丈夫隨即一個?漂亮的變道,開到了對向車道上,然後——對向衝下來了一輛轎車,那?輛車因?為?是下山,速度很?快,結結實實和李小青家的車撞到了一起。李小青感覺狠狠一震,隨後就失去了知覺。醒來的時候,她已經在醫院裡了,身上全都是血,但那?些血不是她的,而是她丈夫的。

根據後來她詢問目擊者、交警以及觀看現場錄像,她差不多還原了事發時的情況。

在事故發生的瞬間,李小青的丈夫朝著左側猛打方向。後來李小青才知道,朝左打方向實際上是讓車輛右側,也就是副駕的位置迎接撞擊,這是司機保護自己的本能反應。也許有些偉大的司機會為?了保護副駕而反常地朝右打方向,隻是顯然李小青的丈夫不在這“偉大”之列。

但命運和他?們開了一個?嚴酷的玩笑。

李小青的丈夫朝左猛打方向,撞倒了路邊的警示牌,鋁製牌子倒下來,切入小車內,李小青的丈夫當場就被?削掉了半個?腦袋。對向轎車的司機由於?撞擊當場死亡。李小青被?送入醫院搶救,撿回來一條命,更糟糕的是,當時李小青已經懷孕快一個?月了,而她並不知情,經過這次車禍,她那?個?孩子——還不能稱之為?孩子,那?隻是一個?胚胎——流產了。

之後的交通事故責任劃分、賠償之類的事不再贅述,李小青說,那?段時間就像是做了一個?噩夢。不過還在醫院的時候,李小青就發現,她能看到死人了。

她看到了對向車道那?個?司機站在病房的角落裡,絮絮叨叨地對她抱怨:“哪有轉彎超車的?超車前連喇叭都不按嗎?你老公到底會不會開車啊?”

李小青聽得心煩,說了一句“閉嘴”,那?個?司機就不說話了,繼續沉默地站在房間角落。

李小青不僅可以看到死人,還能和他?們交流。

她去醫院水房打熱水的時候,有個?老太太一直在熱水器旁邊徘徊,跟李小青抱怨,她的兒子和女兒為?了是否搶救她在醫生辦公室裡裝模作樣大吵了一架,最?後他?們達成了一致,不搶救。

“也許插管之後我還能活呢。”老太太絮絮叨叨。

李小青出院後回家繼續休養,有一個?男人經常站在走廊儘頭抽煙,不過他?手裡沒有煙,他?隻是做出來抽煙的姿勢。他?前年肺癌死了,死前把房子賣了想要救命,但還是沒活過來。他?對李小青說:“我要是沒賣房子就好?了,我老jsg婆現在就不用?租房子住了。”

一開始,李小青並不反感能和死人說話。她所看到的死人並不恐怖,他?們的模樣都像生前那?樣,輪廓通常比較模糊,還有一種暗淡而懷舊的色彩。後來楚漣接觸了“夢核”這個?概念之後,她差不多能夠理解李小青所描述的感受。

隻不過李小青從來沒有見過她丈夫的鬼魂,也沒有見過她不足月流產的孩子。

隨著時間推移,李小青看到了越來越多的死人。世界上本來死人就比活人要多,那?些死去的人擠滿了所有的房間、走廊和馬路,他?們嘰嘰喳喳說著話,他?們呼喊哭泣,以頭搶地,白天黑夜永不停歇,她開始崩潰了。但是在這群死人之中,她始終都沒有找到她的丈夫。

“我在我的房間裡到處找,然後又出了門,從走廊走出去,順著樓梯一直往下走……什麼樣的死人都有,擠得密密麻麻,可是我都不認識他?們。”李小青說。

接二連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