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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漣握住了葉梨卿的手。

沒有想象中如死人的冰涼,葉梨卿的手就像普通人那樣,溫熱且柔軟。隨後,楚漣感覺眼前好像被黑雲所遮蓋住一般,陷入一片漆黑中。

如果不是感覺到她仍然拉著葉梨卿的手,她可能會大叫起來。

漸漸的,楚漣的眼睛適應了眼前的黑暗,她聽到河水汩汩流淌的聲音——不是溪流,是又寬又深的河水,河畔上的積雪反射著夜色的冷光。

“是察裡津河。”楚漣說,她還認得這裡。

“這是一個安全的地方,就像是遊戲裡的安全屋,所以,這也是我的安全屋。”葉梨卿說。

楚漣真的不認為在一個會被戴著鋼盔的屍體絆倒的地方是什麼安全屋。不過葉梨卿說過,伏爾加格勒以前曾是斯大林格勒,這時楚漣已經學過高中的曆史知識,也看過《兵臨城下》和《血戰斯大林格勒》之類的電影,對於斯大林格勒保衛戰的慘烈有了一定程度的認識,再加上葉梨卿的真實年齡有無數可能,楚漣脫口而出:“小葉姐姐,你參加過斯大林格勒保衛戰嗎?”

葉梨卿沒有回答,隻是她抓著楚漣的手驀然攥緊了。

過了幾秒鐘——也許幾分鐘,葉梨卿回答了她。她走在楚漣的前方,在說話時,語調冷若冰霜,隻是楚漣看不到她的表情。

葉梨卿說:“沒有。”

第13章

楚漣很想追問:真的沒有嗎?在你的安全屋裡,有戰士的屍體。

不過她沒有問出口。葉梨卿用力地抓著她的手,她的指骨相互擠壓,那是一種愉悅的壓力,是會讓人上癮的輕微疼痛。很久之後,楚漣才逐漸理解這種疼痛。

“我對你很好奇,”葉梨卿換了一個話題,說道,“我好奇你的經曆,也好奇你的一切。但是你的成長經曆很普通,不愉快,但普通。所以,我對你更好奇了。”

“那為什麼你會對我感到好奇呢?”楚漣問。

她覺得自己肯定不是什麼天縱奇才,不然她應該已經考上了清華北大;她也沒有傾國傾城的容貌,毋寧說,絕色美人在葉梨卿麵前都會黯然失色。楚漣認為自己很普通,普通得連命運都會放棄捉弄她。

“你不害怕我嗎?”葉梨卿問。

“我為什麼要害怕你?”

“你知道,和什麼魔法、死人,說直白點就是鬼啊怪啊……和那些解釋不清的事情有關。”葉梨卿用愉快輕鬆的語氣問。

雖然,楚漣覺得葉梨卿的問題是一個“誘導性詢問”,這糟老太婆壞得很。如果葉梨卿的年齡真的是“糟老太婆”的話。

“這隻會讓我覺得你更有魅力。”楚漣誠懇地眨巴著大眼睛,眨了半天,葉梨卿隻是走在她前方半步遠的地方,並沒有回頭去欣賞她的卡姿蘭大眼睛。

葉梨卿短促地笑了一聲,就像聽到顧澄講的無聊笑話。

“你的手帕我一直都留著,”楚漣忽然想起了這件事,趕緊說道,“上麵有三個字母,小葉姐姐,那是你的俄語名字嗎?”

“對。”葉梨卿回答。

楚漣問她到底叫什麼名字,葉梨卿回答了。葉梨卿的俄語名字叫葉列娜,不是伊麗莎白或者葉卡捷蓮娜,是葉列娜,契訶夫《萬尼亞舅舅》中的少婦葉列娜,左琴科《幸福之途》中的富婆葉列娜。困擾楚漣許多年的問題終於得以解答,就像回答“把大象裝進冰箱分為幾步”一般,期待已久的答案便是如此。

葉列娜這個名字在俄羅斯司空見慣;葉梨卿的父稱是“伊萬諾夫娜”,大概可以理解為“伊萬的女兒”,也就是說,老葉的名字叫伊萬,如果他真的是葉梨卿的父親;葉梨卿的姓氏是葉若娃。

“俄語名字的姓氏結尾有陰性和陽性之分,如果我是個男性,我應該姓Ежов,也就是葉若夫。”葉梨卿輕輕地放開了楚漣的手,在積雪的河畔站定。周圍很黑,隻有積雪反射出一點點光,像河中泡浮腫的屍體。遠處似乎有樹林,因為楚漣能夠聽到偶爾幾聲淒冷的鳥叫。

“你聽說過尼古拉·葉若夫嗎?”葉梨卿問。

“你父親嗎?”楚漣突然想到葉梨卿的父親是叫伊萬,連忙又改口,“你爺爺?”

葉梨卿轉頭看了楚漣一眼。很奇怪,明明周遭昏暗,她卻覺得葉梨卿的目光充滿了鄙視。

“1936年時,葉若夫是臭名昭著的內務部領袖。斯大林的大清洗計劃,他是主要的執行人。但是最後他和貝利亞政治鬥爭裡失敗了,被判了死刑。”

“這些我之前在課本上沒有學過,我回頭去查查。”楚漣很懇切地說。jsg

謝謝葉梨卿的曆史課。

她想要安慰葉梨卿幾句,和一個臭名昭著的曆史人物同姓沒什麼大不了的,她也想舉個例子,曆史上也有姓楚的大壞蛋,不過想了半天,她隻想到了楚懷王,但是楚懷王姓熊。

楚漣正試圖活躍氣氛,卻聽葉梨卿說:“你聽。”

風從河麵上吹過來,送來了手風琴的聲音,就好像從很遠的田野或者樹林中飄出,琴聲生澀而縹緲。然而那旋律是否還是和楚漣童年中一樣,已經無法判斷。

太多的回憶細節都已經湮沒在時間之中,楚漣仍然記得葉梨卿握住自己手的感覺,卻已經忘了河畔的琴聲。

“滿洲裡的山崗,”葉梨卿輕鬆地說,她的心情似乎並沒有因為尼古拉·葉若夫而變壞,“是這個曲子。她最喜歡這個曲子,當這個曲子結束後,下一首她會拉三套車。實際上,這兩首曲子都是沙俄時代創作的。有時候我希望她能拉一拉喀秋莎或者山楂樹。”

“她是誰?”楚漣問。

葉梨卿沉默了一下。因為葉梨卿本身能夠扭曲(或者說暫停)時間,所以她沉默的時間可能稍微有點長,如果她的沉默能夠以形容詞來形容,楚漣覺得或許更恰當的是“溫柔的哀傷”。但她最後還是回答了楚漣。

“我的朋友。已經死去很久了。”

楚漣張開嘴,一個問題已經湧到了嘴邊,但她又及時把這個問題咽了下去。她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也許她應該說“有個問題我不知道該不該問”。

楚漣說:“有個問題,我——”

“你想問我,能不能把她從那個世界再帶回來嗎?”葉梨卿的聲音突然變冷了。

“啊,你要是不想回答,就——”

“我嘗試過,”葉梨卿說,“我寧願我沒有嘗試。”

手風琴的聲音戛然而止,仿佛是“她”對於葉梨卿的回應。

“走吧。”葉梨卿說。

她仍然走在楚漣前方,楚漣莫名地想,不知道葉梨卿此時會不會再度落下一滴淚,一滴美麗的、令她心中莫名難過的淚。

但是楚漣流淚了。

流淚的原因是光線突然變強,讓楚漣的眼睛很不適應。她連忙揉揉眼睛,順便擦去生理性的淚水。

她還站在山穀之中,天氣晴朗,風輕雲淡,溪水從腳下流過,葉梨卿的破普桑停在一旁的平地上。

“我想你更喜歡這裡,”葉梨卿說,臉上浮現一點笑容,“有陽光什麼的。察裡津河邊太黑、太冷了。”

“我都喜歡,”楚漣毫不猶豫地回答,“隻要和你有關,我都很喜歡。”

葉梨卿笑了起來,眼睛眯成了月牙。她伸手,似乎是想要用食指敲楚漣的額頭,旋即又改了主意,隻是輕輕拍了拍楚漣的肩膀。

“小妹妹,有的話不能亂說。”

葉梨卿其實挺喜歡笑的。真奇怪,在楚漣的記憶中,葉梨卿一直是一個很神秘高冷的形象。但是這樣的葉梨卿楚漣也喜歡。

因為這就是葉梨卿的那個單元素集。曾經,那個集合的名字隻有一個模糊的概念,不過隨著楚漣年齡和閱曆的增長,那個單元素集的名稱有了越來越清晰的輪廓。

我喜歡。

我喜歡葉梨卿。

喜歡是一個惡毒的字眼。楚漣喜歡校門口美食街上小攤販賣的炸雞,也喜歡大排檔裡廚子光膀子炒出來的小龍蝦(當然,不是林雨菱和她吵架要吃的那個版本);楚漣喜歡林美麗,楚漣喜歡林雨菱,楚漣喜歡葉梨卿。Θ本Θ作Θ品Θ由Θ思Θ兔Θ在Θ線Θ閱Θ讀Θ網Θ友Θ整Θ理Θ上Θ傳Θ

但唯獨葉梨卿是與眾不同的。

“我沒有亂說。我現在已經二十歲了,已經是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了。”楚漣笑嘻嘻地說。

葉梨卿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一些。

“我不是好人。”

“壞人是不會說自己不是好人的。”

葉梨卿這回真的屈起食指,用關節敲了敲楚漣的頭。她現在比楚漣稍微要矮一點,因此做這個動作的時候需要抬起胳膊,倒像是試圖敲開楚漣那固執的、厚厚的頭蓋骨。

“楚漣,我沒有在跟你開玩笑。我也沒搞清楚為什麼你八年都好好的,但是也許有一天,你就遇到了……”葉梨卿的聲音低了下去,她的眼中閃動著擔憂的光芒,楚漣的母親在高考前小心翼翼詢問楚漣模考成績時也會有類似的神情。

不過楚漣知道葉梨卿想要說什麼。

你八年都沒有掛,說不定將來某一天就掛了呢?如果明天就掛了呢?

如果二十歲的楚漣再油膩一點,她會順著這個話題跟葉梨卿撒嬌,要求葉梨卿對她負責。可惜楚漣沒有那麼油膩,之後她也沒有那麼油膩,她討厭這樣。

她真的順著葉梨卿的話擔心了一會兒。如果她死了,她母親肯定會非常傷心,就像珠寶鑒定結果出來那天一樣傷心;不,會比那還傷心,畢竟她的金首飾鑒定都是真的。她父親應該也會傷心,因為她父親是個心軟的人,心軟到不放心女秘書一個人下班回家,會一路護送她到床上的程度。林雨菱可能也會傷心幾分鐘,然後滿世界宣揚楚漣玩弄了她的感情。

再然後呢?

“如果我死了,小葉姐姐,你會傷心嗎?”

葉梨卿已經轉頭走向了車子,準備拉開車門。她頭也不回地甩給楚漣一句:“我儘量避免。”

儘量避免?

葉梨卿是想說她儘量避免楚漣的死,還是楚漣死了,她儘量避免傷心?

楚漣希望是前者。

通過楚漣精確的時間計算,她和葉梨卿在安全屋中漫步的時間不超過一分鐘,事實上楚漣感覺自己可能和葉梨卿在察裡津河畔走了一年。在回程的路上,她坐在副駕駛室,隨著葉梨卿每一次換檔而顛簸。葉梨卿換檔的頻率高得驚人,後來楚漣想,葉梨卿可能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駕駛的是過去那種舊的、需要踩兩下離合的機動車。

就在普桑從山路上衝下來時,葉梨卿突然很輕地說了一句話。

“我需要找到一個想要見到死人的人,”她說,“單純的人。”

第14章

楚漣在之後的一段時間裡一直在琢磨葉梨卿到底要找到的是怎樣“單純的人”,是目的單純還是性格單純?

總會有人想要見到死人。失去孩子的父母想再看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