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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時,天就開始飄起了蒙蒙細雨,很快,雨越下越大。

嶽飛瞧著這雨一時半刻停不下來,蜀道本崎嶇難行,加上車馬輜重就更難。無奈之下,嶽飛隻能下令先紮營,等到雨小些再前進。

雨打著營帳頂,如雨打芭蕉那般,叮叮咚咚。嶽飛不受打擾,心無旁騖坐在矮幾前,處理積累下來的文書公函。

忙完之後,嶽飛目光掃到左手邊的匣子。略微停頓片刻,伸手打開,取出那份已經半舊的大宋朝報。

天在下雨,營帳裡也開始變得潮濕。嶽飛見字墨跡有暈開的跡象,忙將報折起來放好。

鎖上匣子,嶽飛沉%e5%90%9f半晌,吩咐親兵備車,換上常服進了城。

雨天的利州城,街頭巷尾很是冷清。鋪子前高高的彩樓下,夥計們三三兩兩站著,看到車馬經過,也懶得出聲吆喝招呼。

嶽飛去到瓦子,隨便找了間不起眼的茶樓,由夥計領著,選了張靠近大門的桌子坐了。

茶酒博士上前招呼,抑揚頓挫背了一長串茶點。嶽飛要了碗擂茶,幾碟乾果點心。

茶酒博士笑道:“聽客官口音,好似不是利州人。最近利州城外來做買賣的多,商隊將客棧都住滿了。客官可也是要到臨洮去與西夏人做買賣?”

朝廷與西夏開榷場之事,嶽飛早已知曉。沒曾想,商隊來得比他的兵馬還要快,官營的卻不見動靜。

商隊想要來榷場做買賣,需得繳納賦賦稅牙錢,取得通關文書。朝廷官員辦事向來拖延,隻怕這次經手之人,得了無數好處。

或者,朝廷急了,迫不及待要與西夏交好。

嶽飛眉頭微皺,隨意敷衍了句:“前去成都府訪友,經過此地。”

茶酒博士機靈,見他不願多說,忙躬身退下,沒一會上了茶水點心。

嶽飛吃著茶點,不動聲色聽著周圍的客人說話。

“那二十一娘,聽說身長快七尺,全天下都找不到她那般高壯之人。眼大如牛鈴,黑麵血盆大口,狀若母夜叉,金賊來襲,她對著金賊高喊一聲:兀那賊子納命來!壓根無需動手,金賊就嚇得七孔流血而亡。”

嶽飛轉頭看向出言不遜,說得唾沫橫飛的漢子,眼神微沉。

“二十一娘是趙氏帝姬,如何能生得那般醜陋。你這龜兒子,又是打哪去聽書了,儘打胡亂說。”

先前吹噓的漢子被罵,他不以為意嘿嘿一笑,道:“就算是誇大了些,那二十一娘亦絕非常人。在大宋朝報上,她自稱正義軍,封了自己做統帥,說要平定天下。隻憑著殺金賊這點,我就佩服她。南邊朝廷窩囊得很,躲到江南去當那縮頭烏龜,不敢出頭。若不是巴蜀地勢險要,吳將軍他們厲害,利州哪有如今的太平安寧。”

嶽飛神色緩和了幾分,果真,利州也有了大宋朝報。

後人歎了口氣,道:“倒也是。可利州雖太平,這朝廷就緊盯著要收賦稅,恨不得將全川陝路刮去一層皮。先前我聽說城外過兵了,我瞧這兵啊,定是前去熙寧路,鎮守邊關了。”

“守邊關防著西夏打來,聽上去本是好事。隻兵營的糧草,一來朝廷拿不出來,二來路途遙遠,還不是得靠熙寧路去籌措,”

“除了巴蜀之外,大宋已被金賊打得七零八落,搶了一次又一次,百姓早已窮得叮當響,哪還拿得出糧食。”

“你這話也不全對,北地就有糧食。大宋朝報寫了,他們收取的賦稅,隻有利州的四成。唉,若不是闔家老少祖祖輩輩都生於此,故土難離,我都想投奔到北地去了。”

“咦。”漢子左顧右盼,壓低了聲音湊上去,興奮地道:“聽說北地的土地,沒分給當官的,權貴們,全部賃給了百姓耕種。規定是不能變賣,允許子孫後代繼續耕種。有了地,隻要勤快,總少不了一口飯吃。”

“真當如此?”

“我騙你作甚,你若不信,去找商隊打聽就是。姑且先觀望觀望吧,若朝廷再加稅,被逼得沒辦法,就隻能出去討生路了。”

嶽飛的耳朵靈敏,將兩人的話一句不落聽了個全。茶碗裡的茶已經轉涼,茶湯黏糊成一團。他嘗了口,隻感到苦不堪言,又慢慢放下了。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大宋雖富裕繁華,自太.祖起,各地的兵民叛亂,卻從未斷過。

朝廷征收的賦稅太重,百姓過不下去,隻能造反。冗官冗兵,兵吃不飽,也會叛亂。

以前與金兵在廣德打仗時,糧草耗儘,兵丁忍饑挨餓的慘狀,尚曆曆在目。

嶽飛想到麾下的神武軍,眼神黯淡下來。“餓死不掠奪,凍死不拆房”。此句誓言,立下容易,守著卻太難。

這時,一個年輕的男子,從後麵走過來,麵帶憂色望著屋外的雨。

經過嶽飛的桌子時,男子不小心碰了一下,桌上碟子的乾果滾落得到處都是。

男子忙停下來,手忙腳亂撿拾,嘴裡陪著不是:“老天爺這雨下得太煩了,我一時沒看路。這果子掉在地上臟了,我陪你一份吧。”

嶽飛看了男子幾眼,聽他官話中帶著本地的口音,不欲橫生枝節。對旁桌虎視眈眈的親兵使了個眼色,道了聲無妨,準備起身會賬離開。

男子飛快掃視周圍,繼續收拾著桌子,壓低聲音道:“嶽都統,二十一娘請你前去一敘。”

嶽飛愣住,他很快平靜下來,低低說了聲好。

男子再次賠禮後,走出了大堂。

嶽飛會過帳之後走出茶樓,見到男子上了一輛不起眼的騾車。親兵駕了車來,他低聲吩咐:“跟上。”

轉過幾條巷道,前麵的騾車駛進一條小巷,停在了一間宅子的後門處。

嶽飛跟著下了車,先前的男子立在半掩的門前,躬身道:“嶽都統,小的叫重山,原先是郎君虞氏允文的小廝,如今在給二十一娘趕車。二十一娘與郎君,一並都在裡麵等你。”

嶽飛頷首,問道:“虞郎君,可是蜀地虞氏,虞永興後人?”

重山臉上堆滿了笑,道:“正是我家郎君。郎君如今跟在二十一娘身邊做事,管著兵營的差使。”

聽到趙寰來了利州,嶽飛迄今都還沒回過神。虞氏本是蜀地世族,虞允文投靠了她做事,她入蜀的所圖,定會不小。

能到趙寰身前做事的人,嘴不可能這般碎。嶽飛斟酌之後,問道:“可是二十一娘讓你知無不言?”

重山側身在前麵引路,恭敬道:“是。二十一娘說,倉促之中請嶽都統前來,恐嶽都統覺著冒犯,要儘量真誠,知無不言,言無不儘。請嶽都統莫怪。”

嶽飛情不自禁微微笑了,趙寰上次也這般,雖唐突,卻坦坦蕩蕩,滿腔真誠。

院子裡彆有洞天,亭台樓閣流水淙淙,院落隱在花草樹木中,不時有絲竹管樂聲傳出。

進了一間隱在角落的宅院,穿過抄手遊廊,來到了門前。

重山停下腳步,抬手在門上輕輕叩擊幾聲。靜待片刻,伸手推開門,肅立著道:“嶽都統請進。”

屏風裡,傳來了陣陣急促的腳步聲。嶽飛看到人影一閃,趙寰含笑出現在屏風前。

虞允文落後兩步,跟在了她身後,朝他打量了過來。

嶽飛隻掃了身形異常高大的虞允文一眼,便看向了趙寰,隨著她的笑,拱手笑著見禮:“沒曾想,能在此處見到趙統帥。”

趙寰曲膝還禮,笑%e5%90%9f%e5%90%9f道:“世間沒那般多巧合意外,我是特意在此地等嶽都統。多日未見,嶽都統彆來無恙?”

第72章

寬敞舒適的屋子, 布置得異常雅致。香爐裡徐徐飄散著清淡的熏香,小紅泥爐上銅壺裡燒著的水,咕嘟嘟在滾。◇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案幾上隻擺了清茶盞, 圓肚瓷壇中溫著幾壇酒, 配著乾果等時令小菜。

趙寰難得穿了雨過天青色褙子, 配雪白寬幅裙。隨著她的走動,裙擺的銀線光影閃爍,發髻上的絞絲纏枝卷草紋鬢簪, 亦微微顫動。

嶽飛從未見過盛裝的趙寰, 英氣中不失穠豔。他隻看了兩眼,便錯開了目光,與虞允文互相見禮。

趙寰介紹了兩人, 他們彼此再見禮寒暄。趙寰請嶽飛落座,問道:“天氣濕冷,嶽都統可要吃杯酒驅寒?”

嶽飛沉%e5%90%9f了下, 坦白道:“以前我貪戀杯中物, 險些誤事,被參了一本。後在官家前許諾,從此不再吃酒。還請趙統帥見諒。”

趙寰笑笑, 沒有勉強他,倒了清茶遞到他麵前:“我不會分茶, 還是得請嶽都統吃清茶了。”

嶽飛接過茶道了謝:“清茶亦好。上次與趙統帥吃過一次, 如今我也喜歡上了這般吃法, 反而能吃出茶葉的滋味。”

虞允文坐在一旁,自顧自提壺斟酒。見趙寰的杯子空了, 順手給她加滿。

趙寰端起酒杯,朝嶽飛舉著:“他鄉遇故知, 總值得慶賀一番。”

嶽飛端起了茶碗,對著虞允文與趙寰分彆舉了舉,吃了幾口茶。

兩人都喝完了杯中酒,虞允文從熱水中,重新撈了一壇拍開。

嶽飛看著案幾邊空了的酒壇,不禁讚道:“趙統帥好酒量。”

趙寰順著嶽飛的眼神看去,笑了聲,道:“先前在屋內的琴師與歌伎,他們喝了大半下去,我不過剛吃了一杯。”

嶽飛愣了下,趙寰放下酒杯,細細解釋道:“我與虞郎君此次從燕京而來,扮做前去西夏榷場做買賣的夫妻。利州城裡的客棧,早住滿了外鄉來的買賣人,瓦子酒樓都滿座。陸家園子向來以清雅出名,不提早半個月交定銀,連雅間都排不上。來與西夏做買賣的客商,出手都闊綽。我咬牙掏空了錢袋,才勉強湊到銀錢,充做闊商,要到了這座院子。”

虞允文身穿深青圓領錦緞長衫,長身玉立,看上去與趙寰極為般配。

先前在茶樓裡,嶽飛也聽到了漢子們的閒話,利州來了許多買賣人。

隻能來到陸家園子裡的買賣人,非富即貴。趙寰花了大價錢,在此處要了一間院子,打聽到的消息,自然非同一般。

思及此,嶽飛斟酌了下,問道:“不知趙統帥,可有聽到邊關動靜?”

“邊關動靜啊。”趙寰感概了聲,不緊不慢道:“來的客人多,園子裡的人,聽的閒話也多。每人說上幾嘴,也沒個準頭。我大致理了下,不外乎是南邊趙構想與西夏做買賣,穩住西夏,好騰空手來對付北地。或是西夏與趙構合謀,想要一並攻打北地。”

嶽飛皺起了眉頭,一時沒有作聲。

趙寰頂著嶽飛,問道:“可我著實想不通,既然趙構意欲與西夏交好,嶽都統,你的兵馬前去臨洮,究竟是為了鎮守邊關,還是防著我?”

嶽飛手握著茶碗,清茶苦澀,他的笑也跟著發苦。

對於南邊朝廷的打算,以趙寰的聰慧,豈能猜不到。她這句話,不是在真問朝廷,而是在問他。

嶽飛心頭滋味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