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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淵的桑覺曾問:“你會在一切平靜後來找我,被我吃掉嗎?”

當時,年輕的人類中將好似沒有作出回答。

但答案很久之前便有了。

你在這兒,我還能去哪兒呢。

他為人類帶來了黎明,卻也拋棄了黎明。

第152章 番外1

他無法睜開眼睛, 卻又以一種不知名的感官意識到當前的空間是彩色的,用人類語言難以描繪的彩色。

整個人如同被一股亂流裹挾的感覺,被衝撞, 也被包容。

真切的痛苦仿佛要將身體撕裂, 每一寸肌肉與血都在被迫經受洗禮, 每一根神經、每一顆細胞都仿佛被能量裹挾。

十分怪誕的感受。

他清醒且眩暈著,如同陷入了不醒的夢魘,又以旁觀者的角度俯瞰自己的精神世界。

從出生開始。

老上將托起他身邊的霍將眠, 神色複雜:“這就是霍楓的孩子?”

“是的,雙胞胎。”

他體內屬於另一個人的基因不知道來自誰,倫理意義上的母親也從未謀麵。

他逐漸長大, 與一胞生的霍將眠不同,從小他便情緒冷淡,甚至被帶著他們那一批孩子的姆媽懷疑過是自閉症。

年幼時,霍將眠與他的感情很好,霍延己也曾叫過幾聲哥。

再後來,他們就長大了。

尋常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那樣快,地下城的日子平和無憂, 可除去教師每日灌輸給他們的光大理想與不朽的英雄夢,竟然再憶不起其他。

“你是霍楓的孩子, 你的出生就是為了延續他的理想與偉大功業。”

每一個人都這樣說。

從出生的每一天起。

知情的人將他們當做棋子,不知情的人依舊視霍楓為英雄, 每每看向他們的目光都充滿期翼。

他們都上當了, 被這樣的目光捧到天上,可身下連一個墊子都沒有。

稍有不慎, 便是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來到主城後才發現,原來理想不是空口號, 英雄不是站在光裡舞刀弄槍就足以,這需要鮮血、死亡,無法用數字統計的犧牲來鋪墊。

那樣慘烈。

耳邊布滿哭聲與祈禱,於是年少的人連注視禱告堂的勇氣都沒有,他們一次次經過,一次次告訴自己——

我是霍楓的孩子,我生來要為人民付出一切。

不惜一切代價,不惜焚燒自己。

……

這一生如同走馬觀花一樣,雖從未有過痛苦的咆哮,但寧靜的壓抑無處不在。

從知道《黎明》計劃的那一刻起。

從薄青因陰謀死去的那一刻起。

從年少摯友分道揚鑣、生死不明起。

再相見,就隻剩下他們二人。

四目相對,再看不見對方眼裡的信任與依賴。

於是,情緒被壓在譚底,霍延己被打入十八層地獄,遊走在人間的,就隻有霍楓上將的孩子。

霍將眠不同。

全民審判那一年殺死的或許不是薄青,而是霍將眠。於是薄青以另一種形式活了下來,霍將眠則被自己幽禁在無間煉獄,每一天都是折磨。

霍延己過了很久這樣的日子。

他始終平靜,始終孤獨。

他齟齬獨行著,走上了監管者這條路,他背負起民眾的質疑、憤怒、痛深惡絕,依舊我行我素。

亂世要的從來不隻是英雄,還有願意遊走在黑夜裡的孤魂。

孤魂不需要會說話,隻需要安靜地站在那裡,被罵、被恨、被千夫所指。

他已然習慣。

直到那個暴雨天,純然天真的少年從斜坡上滑下來,四目相視,一眼萬年。

如果說,人類的每一個選擇都是必然結果,那人類中將霍延己愛上一隻小怪物似乎也是必然的宿命。

從安婭博士將小怪物騙上飛行器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已注定。

人類的結局,霍延己的結局,桑覺的結局。

霍延己的情緒陡然激烈起來,因為剛從自己的記憶中跳出,就又看見了一場巨大的爆炸——

在一片虛無中,在混沌的宇宙中。

耀眼的光芒散去,一顆偌大的能量內核浮現在虛空之中,不斷吸納周圍一切看得見看不見的物質,經過數百億年的錘煉,終於形成了兩個世界。

一麵光明,一麵黑暗。

如同一個立體的陰陽八卦圖,彼此交織,吸納、融合,卻又始終有條清晰明了的分界。互相吸引,卻又互不打擾。

直到幾百年前,一項探索地底的科技工程乾涉了地底的磁場——

災難開始了。

地表坍塌,暗能量不斷擴散,這個世界的生命無法承受另一個世界的磁場影響,被其物質所汙染,開始崩壞、畸變……

一團小小的液態物質掉落在實地上,帶著懵懂與好奇探知著這個新奇的世界,直到被一雙溫暖的手觸碰。

儘管隔著手套,它依舊感受到了這個人類的溫度。

與沒有實體的物質能量的熾熱不同,這抹溫度來自一具禸體。它依戀地跟在周圍,如同剛破殼的雛鳥,對看到的第一個人類生命產生了難以言說的依賴。

桑覺作為有機生命的這一生,如同走馬觀花一般放映,霍延己仿佛置身於記憶空間裡,周圍是一個個流動的記憶碎片。

吃掉嬰兒基因也想要有一個母親的桑覺。

被遷怒被打罵卻不會哭的桑覺。

被罵是怪物魔鬼的桑覺。

還有變成惡龍、不願意再變回人類形態,亦步亦趨跟在安婭博士身後的小桑覺。

他的眼睛是最深沉的黑色,卻有著其他色彩都遠遠不及的純然天真。

是世界上最乾淨純粹的存在。

最終,畫麵定格在末日一般的場景中,以精神體存在的龐大怪物遮天蔽日,一切物質能量都被吸收,它成了新世界的王。

這個世界即將失去有機生命,失去人類,失去萬物……血流成河,哀嚎遍野。

桑覺依然活著。

他抱著霍延己的屍體,毫不自知地哭泣。

“我不要吃掉他了。”

“我想要他活下來。”

明知是幻覺卻依然產生了這一想法,桑覺第一次認識到,他和人類一樣,沒有辦法傷害自己喜愛的人。

他舍不得他們死掉。

不論是博士和霍延己,還是已經死去的老卡爾與司伏,仍然在災難中艱難求生的科林、衛藍、張瑉……

他要去完成博士交代的任務了。

他要救贖這個世界,為了博士,為了己己。

“你會在一切平靜、世界秩序恢複後,來找我嗎?”

他這樣問著,第一次有種膽怯的不確定。

他不等聽到回答就跌進了深淵,明明距離越來越遠,可那個半跪在山穀之巔的人類卻越來越清晰。

或者說,這個人類的痛苦越來越清晰。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痛苦再就刻入人類的骨髓,朝夕相伴,即便將被痛苦撕成碎片,他也不會拋棄人類,站到自己這一邊。

他不會來找你的。

桑覺這樣告訴自己。

忘掉吧,就當做大夢一場……睡一覺醒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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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延己緩緩睜開眼睛,第一感覺就是寂靜。

不是沒有聲音的寂靜,是沒有生命的寂靜。

周圍哪有什麼流光溢彩的‘牆’,隻有一處古老黑暗的森林裡,到處都粗壯纏繞的藤蔓與一眼望不到頂的巨樹。錯綜複雜的樹木根經暴露在土壤之上,被粘稠的蜘蛛網一般的白色液體所纏繞。

沒有陽光,沒有陰影。隻有昏暗均勻的可視光線,尋不著源頭。

耳邊處處都是低徊盤旋的嗚咽聲,似有萬鬼齊哭,激烈撞擊著他的耳膜,又像荒蕪平原四處呼嘯的風,安靜著咆哮。

他站起身,手被硌了下,他緩緩垂眸,看見手裡躺著一塊冷冰冰的石頭。

是彩色的,有點醜。

人類軍隊的霍中將向來對花裡胡哨的東西無感……但有個人喜歡。

他莫名沒有扔掉這塊石頭,隻是漫無目的地走著,好似忘記了最初的目的。

他來此,是為了尋找一隻小怪物。

他有些記不清對方的摸樣了……但隻要再見,他就一定能認出。

如同最初的莉莉安一樣,他在混沌與清醒的邊緣徘徊掙紮,偶爾清醒,多數時候都在夢魘之中——

他自己為自己設立的夢魘中,多與一隻名為桑覺的小怪物有關。

桑覺……

桑覺。

這個名字就像刻入他精神世界的執念,迫使他每每被這個世界所排斥,即將抵達具有吸引力的“出口”時,忽而驚醒一般地掉頭離開,繼續如同一縷孤魂般徘徊。

不知道漫步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月,也許是一年,也許是一百年。

他失去了時間概念,卻依然覺得這過於漫長了。

他跨過幽森的林子,越過陰暗的溝壑,堪比天高的蘑菇林就在頭頂,昏暗寂靜的平原之上,是一團團巨大的陰影,偶爾晃動,多數沉睡,如同一方霸主。

但那不是他要找的小怪物。

初見的那塊石頭已經被他的體溫捂得滾熱,因為他從不放開它。

混沌的意識中一直有道聲音在說——帶著吧,有隻小怪物喜歡,也許這是一個不錯的重逢禮物。

如果還能有重逢的機會。

他握著它,繼續前進。

直到很久後的一天,他在一望無際的森林邊緣看見了諸多被藤蔓纏繞的木屋,周圍存在著諸多沒有臉的人形怪物。

它們的皮膚暗沉的銀色,整個人就如同一團可直立行走的液態物質,詭異至極。

看見他這個不速之客,它們紛紛駐足,轉頭,用那張沒有臉更沒有眼睛的腦袋注視著他,仿佛在詢問來意。

他沒有回答,站在一側,沉默地看著它們。

漸漸的,它們不再注意他,周而複始地伐木、建屋,偶爾會帶回來新的夥伴。

它們從不說話,每個‘人’都各顧各地做著自己的事。

到了該休息的時間,它們便會融化,蠕動著靠近彼此,凝聚成一個大的集體。

作為曾經的人類,他不可避免地感受到孤獨。

因為他弄丟了一隻小怪物,也許再也尋不見。

可突然,“哢嚓”一聲。

對於這個隻有風聲的寂靜世界而言,這道輕微的“哢嚓”聲無異於一道悅耳的響鐘,讓他混沌的精神清明了一瞬。

他低頭看去,掌心的彩色石頭裂開,爬出了一隻迷你小章魚。

小章魚正用細長的觸手吸在他的皮膚上,鑽進他的衣袖,爬過他的%e8%83%b8口,最後順著脖頸一路往上,扒著他的臉爬到頭頂,將微硬的頭發築成了窩。

霍延己許久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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