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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覺和仰晨混在畸變者堆裡,根本無人發現。

登記的士兵問:“睡哪個床?”

仰晨道:“16-4。”

士兵刷刷寫下一排估計隻有他自己能認出來的數字,然後頭也不抬地問:“下一位,睡哪個床?”

桑覺說:“16-1。”

士兵照常囑咐了句:“好,門口可以排隊登記遺言。”

提前登記遺言,是所有人都明白,這一去,也許就有去無回了。登記床鋪是為了方便戰後統計傷亡,發放補貼……或撫恤金。

桑覺問:“你有什麼想寫的嗎?”

仰晨:“沒,你也不寫?”

桑覺也沒有。

一方麵他不覺得自己會死,另一方麵,他寫的字這個星球的人肯定看不懂,沒有留言的必要。

不過好奇怪,不僅仰晨沒寫,大多數人都直接從遺言本邊擦了過去。

桑覺隻看見前邊有個畸變者在本子上寫道:

【老子可以死,老子就是英雄,敢從曆史抹掉我們的名字,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們!】

他還在後麵畫了個吐舌頭的吊死鬼形象。

桑覺有疑惑就問了:“為什麼都不留遺言?”

仰晨看了他一眼,道:“這雖然是軍人家屬避難所,但其實真正的軍人家屬不到四分之一。”

“那其他人……”

“一部分是軍人遺屬,一部分和我一樣,因傷或因其它原因提前退役的軍人。”

所以不是不留遺言,是沒人可留。

眾人走在前往地麵的通道裡,懷揣著沉重的心情。

離地麵的門越近,轟隆聲就越明顯,沉悶的聲響接踵而至,還有特屬於怪物的嘶鳴。

鋼門緩緩升起,清晨的光落在眾人眼底,門外是一命少尉,麵色肅穆。

眾目相對,少尉彎腰敬了個禮,足足七秒。

沒有慷慨陳詞,沒有豪情壯誌,少尉直起身,語速很快:“請各位跟我去支援J區!”

他們坐上裝甲車,駕駛員開得飛快。古人常言做事急躁的人,“急什麼,趕著去投胎啊”,對如今的他們來說,還真是趕著去投胎。

少尉問:“有誰槍法好的?”

桑覺沒吭聲,眾人一陣沉默,大家都是畸變者,基本不依賴槍支,沒幾個槍法好的。

許久之後,一旁的仰晨舉了下手。

少尉爽快地扔給她一把槍,麵色尋常道:“監管者解散了,霍中將又不在城內,擊斃感染者這種事隻能由我們自己來做。”

仰晨麵色一滯。

少尉沒注意到她的異常,繼續道:“所以我希望你到關鍵時刻,不要猶豫。你的子彈準一分快一分,感染者就少一分痛苦,其他隊員就少一分安全隱患。”

仰晨許久之後,嗓子啞了些,道:“您還是換人吧。”

“怎麼了?”

仰晨直接爆了身份:“我是退役監管者。”

“……”

少尉臉色有點難看,沒想到有普通人混進來。現在離避難所已經開出去一段距離了,再把仰晨送回去不現實,就算在這把人放下來,仰晨也未必會老實回去。

有個畸變者帶著敵意嘲諷道:“都退役了還不老實待在避難所,在外麵亂跑什麼?”

“行了!都這種時候了就彆夾槍帶棒了。”

“看著挺年輕啊,為什麼退役?”

仰晨語氣淡淡:“PTSD。”

PTSD,簡稱創傷後應激障礙。

眾人一愣,一時沒反應過來。

仰晨平靜道:“去年有九十八個因為創傷障礙退役的監管者,我是其中之一。”

殺人哪是那麼容易的事,何況殺的人沒犯任何罪。

他們隻是得了治不好的病,就必須迎接子彈的洗禮。

監管者往往隻有兩種結局,要麼隨著手上沾的血越來越多而麻木,要麼就和仰晨一樣,每晚都被噩夢驚醒,焦慮、恐懼,被子彈穿透頭顱那一瞬間的“噗嗤”聲折磨到痛不欲生。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仰晨一拿槍,手就控製不住地抖,不敢麵向任何人。

“我還算幸運。”仰晨輕描淡寫道,“至少沒成為去年自殺的兩百二十二命監管者之一。”

眾人頓時沉默了。

真正放在大眾麵前的,通常軍人、傭兵等存在的傷亡數據,而過去監管者的死活往往無人在意。

他們不由想起那天,最高執行官霍延己在大眾麵前說的:“從前隻由我們背起的罪名,將由所有人共同承擔,從前隻屬於監管者的負罪感,希望在座的每一個人都不會有背負的機會。”

仰晨道:“總有人說,監管者不喜歡畸變者——我確實不太喜歡,我不想認識任何一個畸變者,不想和你們做朋友,不想和你們多說一句話。

“因為隻有這樣,我每個月在檢測處擊斃即將失序的畸變者時,才能壓一壓心裡的情緒,告訴自己,這隻是一個與你無關的人,你隻是在儘職儘責。”

“……”

一直到J區,都沒人再說話。

跳下裝甲車,之前出言嘲諷的畸變者把槍塞給仰晨,頭也不回道:“我們都是粗人,不會用槍,等會兒真有誰被感染,就隻能靠你了。”

仰晨:“……”

桑覺注視著這一切,他背著包,穿得乾淨整潔,與周圍的戰亂格格不入。

有人注意到他,但此刻卻沒心思多想。

J區還沒完全淪陷,不過城牆已經坍塌,與無數畸變者陷入混戰之中。

桑覺第一次見這麼大的蟻獅,足足有五六個他那麼大——要知道幾百年前的蟻獅還沒有大拇指粗。

它們在土裡翻滾,地麵不斷凸起裂開,其中一個也傭兵還沒反應過來,腳下就塌了一個洞,身體頓時像下墜去——直到一隻手拽住了他。

桑覺扯過一旁的細長鋼筋,猛得插進坍塌洞口!地底傳來一陣嘶鳴,有什麼東西不住地掙紮擺動,周圍的土塊不斷坍陷。

他撐住地麵,把這個畸變者拉起來。

對方驚魂未定:“謝、謝謝——”

遠處,一個士兵的雙臂完全化為觸手,他幾乎陷在蟻獅群中央,隻剩腳下一片淨土,布滿吸盤的觸手吸起四五隻豚雷直搗地底。

他衝周圍高聲吼道:“都閃開!!”

“砰!!!!”

豚雷炸起一片土黃的煙雲,惡臭的黑綠色液體混合著人類的屍體,像雨一樣灑在殘垣斷壁之上,滴滴答答。

煽動翅膀的觀察員在半空用儘全力嘶吼:“第七波蟻獅三分鐘後抵達!全員往東撤離五十米!!”

“不要進入建築!踩在有鋼筋建築的廢墟上最安全!!!”

“37號!有兩隻蟻獅正在朝你潛行!!”

人站在地麵上,視力終歸有限,觀察員就顯得格外重要,他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經過一夜,聲音已經嘶啞到破音,卻還在全力報告戰況。

J區一片混亂,正是桑覺溜走的大好時機。

畸變蟻獅剔除了過去的弱點,放大了優點,因此嗅覺、聽覺、視覺約等於沒有,但全身的毛刺使它們的觸覺格外敏銳。

因此,它們沒有發現桑覺這個特殊的存在。

之前撿到的長鋼筋成了最好的武器,桑覺猛得刺向麵前的土壤,一隻試圖突襲的蟻獅掙紮片刻後就不動了。

桑覺又把鋼筋拔了出來。

他站在殘敗的廢墟之中,城牆倒塌,再走幾段路就可以脫離這片混亂,去找他的王子了。

眼前,是一片無邊的廢土,回首,是不知還能屹立幾時的灰色高樓。人類的屍體與怪物的粘液交纏、消融,耳邊隻有廝殺與怒吼。●思●兔●在●線●閱●讀●

無人哭泣。

人人哭泣。

一個畸變者倒在同伴懷裡,肢體控製不住地抽搐,眼白翻起:“控製不住了、殺了我……”

“你他媽亂說什麼!!”

同伴眼眶赤紅,無助嘶吼,隻有這時候,他們才明白過去不用親手殺死戰友朋友、有監管者作為憎恨的對象是多麼幸運的一件事。

他揚起觸手,滾燙的淚水混著鼻涕滴落——“砰”得一聲!

是握住手臂,強行克製住顫意開槍的仰晨。

她咬緊牙關,不去看那噴濺的血液,拉了一把畸變者:“撤了!”

可下一秒,側邊就有一隻蟻獅從土裡鑽出,還沒來得及收起觸手的畸變者一把卷過仰晨甩向遠處,另一隻觸手直接擰斷蟻獅方形的頭顱!

失去了腦袋的蟻獅哆嗦了兩下,身體竟然還在地上爬行,敏銳的毛刺替它辨彆食物的方向。

仰晨在地上滾了兩圈,再抬頭,隻見那名畸變者身後又鑽出一隻蟻獅,鐮刀一般的尖銳長齶包抄夾向他的腰,瞬間見血。

他抓住長齶,咬牙用儘全力,臉憋得通紅,脖頸青筋仿佛要爆出來一般,竟是直接徒手將咬合力極強的長齶掰斷了!!

仰晨甚至來不及起身,狼狽地跪在地上,趁蟻獅吃痛對準它腹部收縮張開的脆弱囊袋連開三槍。

“咣當”一聲,龐大的身軀砸起一片塵土。

畸變者爬起來,沒用全是血的手去扶仰晨:“快走!我送你去那邊!!”

一路絞殺,用儘了全力。

仰晨抵達五十米後的戰線時,也是畸變者倒地不起的時候。

失序的疼痛使他麵色扭曲,嘴唇不住抽搐:“太疼、太疼了……”

仰晨舉起槍,咬住牙關,仿佛又回到了去年,好像也是按二月份。

她在酒館認識了一個女畸變者,很聊得來。

明明告誡了自己不要深交,不要深交,可還是一發不可收拾,沒控製住。兩個月後,她又在監管局檢測處看見了對方,汙染指數68。

她是當天的‘執行者’,開出了監管者職業生涯的最後一槍。

眼淚混在嘴角,鹹澀不已。

一名士兵大步走來,就要替她開槍時,聽到倒下的畸變者喃喃道:“就算跟我說實話,告訴我畸變者三十年內必死,我還是會選擇這條路……”

炮火連天中,掩在廢墟後的眾人一怔。

人們不是憎惡真相,是憎惡謊言。

仰晨閉了閉眼,“砰”得一聲槍響,就像過去的每一次,子彈精準地穿透顱骨,透過大腦,受刑者沒有一秒的痛苦,瞬間失去意識。

暖紅的日光從地平線升起,照亮了血色廢墟。

“觀察員!!”

空中還有人沒及時撤離,士兵大吼:“身後——!”

來不及了。一隻蟻獅從土壤躍起,長齶直絞撲著翅膀的人類,觀察員隻來得及餘光瞥見一抹巨大的陰影——

他閉上眼睛,本能地掏出豚雷想與身後的怪物同歸於儘,但刹那間,一根長長的鋼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破風而來,直接刺破蟻獅堅硬的背甲,橫穿背腹。

觀察員瞬間反應過來,往上空一閃,猛力的鋼筋直接將蟻獅貫穿在地,動彈不得。

桑覺嘗試把這根鋼筋拔出來,可那邊的士兵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