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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家[民國] 張大姑娘 4222 字 6個月前

到了玄武門大世界前二裡路,老馬就開始提醒了,人家男的說不定早就到了,隻不過在門外瞅著呢,所以下車的時候就得得體,老馬今兒也是一身最好的衣服呢。

走之前小榮囑咐他了,“你就在門外看著,看人怎麼樣,老馬,你看人還是可以的,要是他不會賬,你就去會賬,彆叫人家兩位介紹人難看,不過應該會會賬的,聽柳先生的朋友說,那位是政府裡麵做事兒的,做的事情又快又好,他當是個極其周全會做事的人。”

在機關裡麵做事兒的,首先不就得圓滑嘛是不是?

這不得是個會來事的高手嘛,他說的是以防萬一。

相看這種事情,他不能來,一個是自愧於身份,傳出去不好聽,哪裡有他這樣的人陪著大姑娘相看的呢,再一個呢,家裡有更合適的人選,姑奶奶陪著更好,女的看男的,總比男的看男的強。

姑奶奶到底沒忍住,看扶桑還在那裡整理領口袖子,“小榮就沒說什麼?”

你穿這樣的亮,恨不得跟灶王爺前的蜜供肩並肩,你師兄就不知道勸勸你?

外麵那個老馬也是瞎的!

扶桑最後理了理下擺,彆坐皺巴了,“嗯,教我好好相看,相中了就帶家裡給他看看去,沒相中就等下一個。”

小榮是好大的口氣,這滿北平像樣的男孩兒,他覺得都可以看看,相親雖然急著結婚,但是挑人得慢慢來,他對扶桑,那是很有自信,什麼樣的人都能配得上。

話就扔在這裡!

到了門口兒,姑奶奶先張望一下,沒看見柳先生,老馬低著頭牽著馬車,“我就在外麵等著,出來喊我就是了。”

姑奶奶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上了二樓包間裡麵,從窗戶裡能看見不遠處的玄武門,大馬路上熙熙攘攘,這是北平新建的馬路,大世界才有的。

包間不大不小,中規中矩,桌子上一碟蜜餞,一碟乾果兒,外麵傳來一陣踩踏樓梯的聲響,還有碎催引路的聲音,“人來了,您裡麵請——”

一手提著茶壺,一隻手開門,裡麵靜悄悄的,碎催兒看屏風一眼,笑了笑,“有什麼吩咐您隻管開口,我就在外麵。”

柳先生含笑,他跟老李一起來的,在大世界的東門等著一起來的,倒是第一次見,欣賞的很,老李先開口,“介紹你們認識一下,這是我們新來的年輕人,不是我自誇自賣,你可著滿世界找,都找不到比他第二個出色的相貌來的——”

姑奶奶抿著唇笑,挽著扶桑的胳膊教她近一點兒,扶桑隱約隻看到一個背影,她透過提花龍頭機器印出啦的鳴春簾子往外看,先看見一個後腦勺兒,然後那後腦勺慢慢轉過來,麵屏風而坐,居左下首。

一雙下垂眼半張,要笑不笑總是不大高興的嘴角,那驚人地熟悉,扶桑隻覺得渾身白毛好都能把簇新旗袍上的孔雀眼睛紮破,扭頭就要後退,她怕。

跟小榮看見自己這樣,她不怕,她有恃無恐,小榮總歸跟她感情好,倆人一塊長大,過命的交情,她就是作死了,小榮都能給她收屍。

可是對著之前的這些其餘人,伍德也好,還是宋暘穀也好,還是街坊鄰居也好,她都沒打算特意告知的,是有些斷了關係的意思在裡麵的,她能厚臉皮教小榮認她,卻做不出教外人也寬容她的地步。

扭頭要翻臉,心跳如擂鼓,比春天亂吹的桃花風還教人意亂。

不防備姑奶奶一胳膊肘拐出來,扶桑踉蹌一步出來穩住的時候,隻覺得自己仿佛被推去上墳,離得近了,她側身而對宋暘穀,比在簾子後麵更能看清他眼角眉梢的隨意跟不耐。

她少有地一陣慌亂,麵上卻依舊如死狗一樣,現場三人刹那緘默,場麵極度安靜。

姑奶奶從後麵覷一眼她,日光投射半柱在她皮鞋上,又半柱斜打到宋暘穀的側臉上,姑奶奶捏著帕子。

她一眼就相中了,這個男孩兒,多麼驕矜多麼體麵,他站在那裡的背影,多麼地牢靠,這樣的男孩子,姑奶奶心裡微微得意,看扶桑跟個木頭人一樣站在那裡。

這孩子,也有羞澀的時候啊,姑奶奶微笑。

又怕她賣了醜,給人笑話小家子氣了,她又不好出去催促,隻一眼看柳先生,一眼看宋暘穀,一眼再看扶桑的後腦勺。

哦,她今兒戴花了,後腦勺一個歪發髻,小小巧巧地,卻側墜一朵木芙蓉,水紅色極鮮豔。

柳先生也吃一驚,他雖說一眼也看好人了,倒是沒想到扶桑這孩子,就這樣出來了,他端著茶杯,老李也端起來茶杯,各自閉嘴喝茶。

隻剩下瓷器輕微碰撞的聲音。

扶桑覺得臉都熱了,她想走,不好走,她想回簾子後麵去,也沒法回去了。

多年的曆練跟職業道德形成了標準的反應,在宋暘穀看過來的時候,她眼尖地看著他手邊側幾上的茶壺,畏懼他挑刺兒找事已經成為一種習慣,安撫和順也成一種細節,“東家+您喝茶——”

她是那樣地機靈懂事兒,一如既往地是個場麵人,總是那麼地隨機應變教場麵熱起來,不那樣的尷尬。

屋子裡多了水聲潺潺,扶桑很滿意,茶杯七分不到八分之間,她還是那樣的會倒茶,會伺候人,有些得意地捧起來,遞給宋暘穀。

宋暘穀下意識接過來,那半柱日光從側臉偏移到鼻梁,燒的人渾身發燙。

他不能再看,掀開蓋碗直勾勾地看著茶碗裡麵的水紋蕩漾,一圈一圈在漩渦中心散開,聚合又散,散而聚合。

隻有那個人,才有這樣的一雙眼睛,無論是什麼樣子的,男的或者是女的,裝扮成什麼樣子,那個眼睛他這輩子就遇見過一個人。

五月榴花照眼明的一雙眼眸,裡麵有日光一樣的明亮澄澈,有月光一樣的孤傲和清倔,討人好的時候,春風過江南一樣地舒展。

是她,舒扶桑!

宋暘穀的眼眸更低垂,裡麵的熱氣氤氳出來,從他的唇角到眼眸,他梗著脖子,一仰而儘,滿腦海裡麵都是她的模樣。

是個女孩子,原來是個女孩子。

她穿著一身墨綠色的三分袖旗袍,上麵滿是孔雀眼睛,她的脖頸細長而纖柔,她的皮膚——

宋暘穀倉促而起,他不知茶味,含糊兩聲對著柳先生跟老李行禮便起身走了。

大概是日光曬的,老李看他臉色通紅。

等著人走了,笑嗬嗬地起身,他有些得意,“好姑娘,等著媒人上門吧。”

笑嗬嗬地跟柳先生一同攜手出去了,扶桑瞪大了眼睛,猝然回神,看著側幾上的茶壺茶杯,一刹那恍惚,她有些不確x定那杯茶的意義。

姑奶奶心滿意足地挽著她的胳膊,“我想你一眼也能瞧上,這許多年了,沒見過這樣標致的孩子,知書達禮的氣質是裝不出來的,一看就是好家教好出身,正兒八經的規矩人家出來的,跟外麵那些不三不四混日子的不一樣。”

她特意去看那茶杯,“瞧瞧,一口都沒剩呢,可見也是中意你的,果真水到渠成,我們擔心你這許多年,沒成想你婚事如此順遂。”

說完看扶桑還有點雲裡霧裡,便覺得到底是不知道事兒,此時此刻格外地像個木訥羞澀的女孩子。

這是塵埃落定,等下樓去,聽說人會賬走了,姑奶奶更是滿意。

帶著扶桑鬥誌昂揚地回黃桃斜街,一氣兒跟小榮吹,“那人才,潘安也比得,人才沒的說,言行舉止我看也端正的很,我啊,怎麼看怎麼滿意,一眼就相中了,扶桑這樣的人,竟然還害羞呢,出去愣了一下,不過還算機靈,給人倒茶,人喝了就走了呢,一句廢話沒有!”○思○兔○網○

扶桑到家就躺著去了,她沒有多餘的力氣了,隻覺得心累,早上出門像是個太陽,現在回來跟後羿射下來的太陽一樣,在床上哭的壓抑,聽姑奶奶睜著眼說瞎話,嗓子哭地直挺,“我怎麼這麼倒運的?我遇見那個冤種,小時候多欺負人啊,大半夜裡罰跪,大冬天雪地裡撐傘,動不動擠兌人。”

她從不覺得命苦,可是這回兒,真繃不住了。

姑奶奶跟小榮站在窗前這才回神,這孩子不是害羞,是不願意,小榮怕聽錯了,“我當是誰呢,你說的是誰?你再說一遍?”

扶桑直直地嗓子恨不得戳死這鬼相看,“還能是誰,是我那遭了瘟的前東家!”

她還手欠,下意識給人倒茶,那早前的時候,她這樣的見了前東家,就跟弼馬溫一樣的,老老實實地聽差遣的。

姑奶奶跟小榮麵麵相覷,聽著裡麵嚎起來了,不敢吭聲,倆人肩膀塌下來一點兒,站遠了一點兒,姑奶奶壓低了聲音,“是前麵宋府的三少爺?”

小榮覺得嗓子眼也疼,“是那位,我見過,您沒見過,您說,這不是湊巧了這是。”

“早知道我多問幾句的,多打聽打聽的,怪我。”

姑奶奶拽著他再遠一點兒,好大聲一點她能聽得清,“不是,那柳先生當初怎麼說的啊?這不是說就是個北平住家戶兒,家裡窮了點,但人好還在機關做事兒嗎?”

“是,是這樣說的,說就一個毛病,硬說的話,就是窮,時常透支工資,拆借下個月的工資開支,說家裡有女眷,身體不好藥費多,房子也無一所,租的!吃穿用度節儉,從不買華衣美服!跟時下有一個錢花兩個十裡洋場燒錢的機關人不一樣!”

你說冤死不冤死啊!

小榮說的記憶猶新,如今複述起來憤憤不平!

媒人的嘴,騙人的鬼啊,他算是知道了,這再怎麼相親,都相親不到前少東家身上去啊,這得多尷尬啊。

多麵兒上過不去啊,再說了,宋暘穀之前還三五不時來家裡送東西呢,小榮後悔,“早知道我去了,我去看見是他就算了。”

“您說他喝了?”

“喝了!喝完就走,特彆痛快!”姑奶奶接話兒,跟小榮麵麵相覷,“怎麼辦,這祁人的規矩,相看要是願意的了,女方出來倒茶,扶桑不僅倒茶,她還捧茶了,男方要是滿意的,喝茶走人,回頭請媒人上門兒,他不僅喝了,他還全喝了!”

小榮跺腳,什麼孽緣,“那他認出來沒有?”

姑奶奶粗聲粗氣,“我沒看出來,當是看出來了吧,不過沒說一句話,那應該是沒看出來對不對?”

倆人拿不出一個主意來,又不好意思對著柳先生去反悔,也不知道人家是不是真的看出來了,心裡跟長草一樣,嫁女兒的心思極其複雜。

屋子裡扶桑乾嚎,鬨著非得讓人去跟介紹人說算了去,眼淚八叉拉著姑奶奶的手,“我小時候挨多少欺負,他脾氣有多差勁您是不知道啊——我跟他當朋友算是可以,夠鐵的了,您要是要我跟他結婚,真的是過不下去。”

一想起來跟宋暘穀過日子,扶桑覺得眼淚水就自己跟水龍頭一樣,它能自己淌,他能天天挑茬挑死她,她得多堵心啊,現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