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
“嗯,大概八年前吧。”
談默站在衣櫃前麵,雙手靈活地從下擺一撐,唰地就把上衣從頭上脫掉了。與此同時,嘉映仿佛聽到他發出一聲低笑。
“八年前我還在上小學。”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這嘲諷的語氣是怎麼回事?
回房間以後肖嘉映還在想剛才的對話,越想越惱火,越想越憋屈,竟然被一個毛頭小孩無視了——他擺明嘲笑我老。
……雖然跟他比起來我是老。
晚上十點半,剛剛躺下,又傳來敲門聲。
叩叩。
“誰?”
“我。”
不想理。
肖嘉映揚聲:“我睡了,什麼事?”
這回不問“有事嗎”了,省得又被一個“嗯”字給敷衍回來。
談默:“有話說。”
“……”也沒比嗯字好到哪裡去。
不過,這小子不會是來道歉的吧。這麼一想,肖嘉映又從溫暖的被窩裡爬起來,披上外套過去開門了。
屋裡一片漆黑,這一點談默在開門前顯然沒料到。
他把肖嘉映從頭打量到腳,小小年紀,氣定神閒,接著從腳打量到頭,最後,目光停在嘉映眼睛裡。
“睡這麼早?”
肖嘉映沒好氣地說:“我上了年紀,需要早點休息,不行?”
談默側開臉,無聲無息地笑了。
“有話就快講。”笑什麼笑,肖嘉映嘀咕。
“開機密碼是什麼。”
“jiaying888”
“……”小孩搓搓後頸,強忍住表情。
“還笑!”
肖嘉映敲他的頭,他上半身向後撤,同時不算強硬地將嘉映右手撥開,“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了?
肖嘉映預備關門,談默先是沒動,在門即將合上的前一秒,突然拿手抵了一下。
“哪天回來?”
肖嘉映微愣:“啊?”
“問你哪天回來。”把手收回,談默雙手插回兜裡,“年紀大了,耳朵也背?”
“……初七。”
“嗯。”
直到睡前肖嘉映也沒明白,他那個嗯是什麼意思。不過也無所謂了,小孩跟自己有代溝,絕對的,畢竟差十歲呢,哪能什麼想法都弄明白。
這趟回去過年,劉惠對兒子態度還可以。主要是因為他剛畢業就進了國企,工作算是不錯,劉惠在親戚麵前很長臉。
不過那幾天還是很漫長。
好不容易熬到初七,走前劉惠給他準備了一大包鹵味熟食,還有過年沒吃完的糖果,24寸行李箱塞得滿滿當當。
這麼多東西,一個人也吃不完呐。
所以在火車上肖嘉映就計劃好了,把這些東西分給談阿姨和談默一些。尤其是糖果,再酷的小孩都逃不過糖果的誘惑,到時候一定一定要讓談默跟自己說聲謝謝,他想聽!
啊,他還準備了一個小小紅包。三五十塊雖然不多,也算一份心意吧,談默那小子可以拿去買練習冊。
火車站出來,地鐵裡擠得像沙丁魚罐頭。
拖著大包小包,在車廂裡晃了一個多小時,總算是晃到了八號線的末端。走出地鐵,1月的冷空氣混合著殘留的年味,商店門口的紅燈籠跟對聯也還沒有摘。
熟悉的小路,熟悉的坡道,行李箱的輪子咕咕嚕嚕地滾動。
到出租屋門口,肖嘉映騰不出手來摸鑰匙,於是用手肘叩。但等了半晌,裡麵一點動靜也沒有。
高中應該都還沒有開學吧?怎麼談默不在,出去玩了?
好吧。
他隻好自己開。
進門卻一個人也沒有。
原本嘈雜擁擠的出租屋變得很靜,四個房間似乎通通沒人在,隻有臟亂的客廳和到處擺放的鞋顯示著這裡確實有住戶。
人呢?
把行李拖回房,肖嘉映將要給談默的那份分出來,拿乾淨的塑料袋裝好,忙完煮了個泡麵,吃完洗了碗,甚至還換了床單被罩,大門的鎖才哢嚓一響。
天色已晚,隔壁那個遊手好閒的男人嘴裡哼著流行曲,胳膊下摟著妝容豔麗的陌生女人,酒氣熏熏地進門來。
經過肖嘉映旁邊,對方撇了他一眼,臉上露出一抹蔑笑。
看來今晚又有的受了。肖嘉映無聲地呼出一口氣,搓了搓因寒冷而僵硬的十指,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
台換了一遍又一遍,始終沒有其他人回來。
到十點鐘,肖嘉映往大門口望了一眼,然後站起來去敲談默的門。不過,確實是沒在,再怎麼敲也不可能開。
到十一點,他開始有一些不好的想法。
談默拿著電腦跑了?
這猜測剛一冒頭,肖嘉映就笑自己太窮酸,連帶著看人都往壞處看。不可能,至少談默不可能。
自己的房門長期就是虛鎖著的,這一點談默知道,要偷東西早就偷了,何必等到現在。
時針過了零點,他開始擔心談默的安全。
現在是年關,外麵車多人多亂得很,小孩的性格又那麼難搞,不管是跟誰打架還是其他什麼的,都很讓人懸心。
但肖嘉映一不知道談默的去向,二沒有談阿姨的聯係方式,隻能硬著頭皮去敲室友的門。
好事被打斷,對方極度不耐煩,但肖嘉映不得不問。
“你知道小談去哪了嗎?”
“啊?”對方眉頭誇張地擠到一起,露出不解的神情。
“隔壁的小談,知不知道他去哪了,他沒手機,我找他有點事。”
“我靠,哥們兒你沒事吧,隔壁都失蹤好幾天了。”
嘉映一秒睜大眼。
失蹤?
但下一句話才真正把他釘在原地。一向不積嘴德的室友破天荒收斂,壓低聲音悄悄說:“他媽死了,你不知道?喔對,你回老家過年去了。他媽死了。”
談阿姨怎麼會……
肖嘉映渾身打了個寒戰:“不可能!”
“我騙你有錢賺啊?除夕那天死的,就在咱們樓道,一腳沒站穩,栽下去磕得到處都是血,估計腦漿都摔出來了吧,聽完差點兒沒把我也惡心死。”
“那他——”
肖嘉映正急切地想追問,房間裡的女人出來,作勢要把男人扯進去。室友胳膊朝後,臉朝肖嘉映,隨口補充道:“姓談那小子是不是欠你錢啊,不行你就去找房東,這事他清楚,那小子找房東要過剩下兩個月的房租。”
當天晚上給房東打電話,一直沒能打通。第二天一早對方回電,聽到肖嘉映是要問談默的事,話就變得極其難聽,絲毫不留情麵。
“那小子不知好歹,要不是我找人拉去火化,他媽現在都爛在醫院裡了,居然還腆著臉找我退租金。合同上白紙黑字寫著不能提前退租,當我冤大頭啊?我憑什麼退?還想找中介……行啊,找去,誰他媽會給一個孤兒評理。再說了,我還沒嫌他媽大過年的死在樓底下晦氣!”
掛斷電話,肖嘉映手腳冰涼。
一個鮮活的生命,那麼溫和勤懇的談阿姨,竟然已經不在人世了。隻不過十天而已,他甚至連消息都沒有聽到。
不管怎麼說,那是他認識的人,帶來的震撼遠比電視裡那些情節要大得多。他如此直觀地感受到什麼叫變故,以至於當晚一直失眠,清早起來,出於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走到那間房門口。
用手輕輕一擰,門鎖就開了。
果然像房東說的那樣,談默什麼也沒帶走,留下了一堆“破爛”。
牆上的海報還在,衣櫃裡的衣服還在,隻有書包和筆記本電腦不在。`思`兔`網`
肖嘉映沒有多想。
哪怕談默真的把電腦帶走了,他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他隻是,坐在談默的床上發呆,在房東把這裡的痕跡全部抹掉以前。
談默能去哪兒呢?
上學還是打工。
也許萍水相逢的他不該操心這麼多,但肖嘉映的確有好幾晚沒睡著。
不是同情,他清楚知道這不是,但也說不清是什麼。同病相憐,或者可惜,也許可惜的成分要多一些。
心像被細而尖的魚鉤鉤著,感覺到疼痛的同時,更多是放不下。
就這樣上了幾天班,某個周五晚上,經過熟悉的路口,談默突然出現了。
他像從前那樣等在路燈下,影子長長的,但彎彎曲曲,不再筆直。帽簷的陰影,把他的臉完全遮蓋住,五官、神情通通看不清。
肖嘉映跑過去:“談默!”
可是麵對麵站定,肖嘉映啞了,不知道問什麼合適。他嘴唇開合了好幾下,鼻息混亂,%e8%83%b8腔微微起伏,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又鬆,手掌心全是汗。
談默瘦了好多,肩上掛著一個背包,身上穿著一件薄得不能再薄的鉛灰色毛衣,領口的毛線還鬆了,頸間的青色血管露在外麵。
“你……”肖嘉映嗓音艱澀,“你還好嗎?”
談默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話。
沉寂了半分鐘,他把背包打開,拿出筆記本電腦,遞給肖嘉映。肖嘉映接過看也不看,仍然固執地盯著他:“你還好嗎?”
談默下巴動了動,似乎想吐露些什麼,但最終沒有,隻是把帽簷往下壓得更深,“我走了。”
“等等!”
周身血液通通湧到心臟,肖嘉映脈搏前所未有的快。他拉住談默,用儘全身力氣拉住:“等一下,等我幾分鐘。”
他把電腦塞回談默手裡,拔腿飛奔,隔幾十米又回過頭來,確認談默還在原地,然後才繼續往前狂奔。
跑到最近的自助銀行,他取出兩千塊錢,插卡的時候手在抖,密碼都輸不好。
取完錢,塞進自己的羽絨服內兜。再跑回去,他喘得不行,嗓子乾得反酸,可是一秒鐘也沒有停。
他以此生最麻利的動作扒下外套,強行披在了談默身上,“穿走。”
談默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望著他,眼神是迷茫和空洞的。
“好歹我們相識一場,彆在這個時候跟我客氣,好嗎?”肖嘉映幾乎是懇求,“我、我比你大那麼多,不能眼看你挨凍。”
談默愣了一秒,用力轉開臉,不讓他看見自己的表情。
嘉映被夜晚的寒風吹得牙打顫,沒辦法再站下去。再站下去談默一定會把衣服還給他。
“你不想說我就不問了。天冷,早點回去。”
他強撐著微笑說了這麼一句,又像從前一樣揉了揉談默的頭。
談默沒躲,臉朝地麵死死垂著。
第24章 不動聲色
冬天出生的孩子天生慢熱而孤獨。
對於這一點,肖嘉映不是典型,談默才是。
安葬完母親以後,談默十幾天沒跟人說過一個字。他翻過學校的圍牆,跟流浪漢打過架,從地上撿過吃的——就在便利店後門,那些當天過期的麵包。但就是不想跟任何人說話,也不想聽彆人說話,尤其不想聽到什麼這孩子沒媽了,真可憐之類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