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
但他不懂皇帝此舉何意。
明明這些年一直都在拒絕他,防著他,疏遠他。
“文大人,醒了便出去罷……朕需要靜養。”
文卿偏過頭,冷冷地看向他。
他活了快三十年,頭一次覺得這麼委屈。
“微臣身上疼得厲害,走不了。”
他咬著牙,一字一句道。
公儀戾問道:“哪裡疼?”
“渾身都疼。”
“……”
公儀戾不再言語,沒讓太醫來看傷,也沒再出口趕人走。他避開文卿銳利的目光,勉強保持著平靜。
可文卿已經不再上他的當了。
他和皇帝的關係從皇帝抱住他那一刻起就變得極其微妙,他不相信他們曾經清清白白。
他知道,他的記憶出過問題。
隻是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但他的直覺告訴他,答案就在眼前人身上。
臨死之際,他一定要知道他曾經失去的是什麼。
他渴望變得完整。
“文大人……”
“夜深了,太後娘娘、北宮將軍便先回罷。”
他的聲音沒有起伏,仿佛公事公辦,做的事卻令人瞠目結舌。
“宮女太監也都退下,陛下由我照顧。”
“文大人萬萬不可!若是!若是……”德安公公連忙跪下磕頭。
“沒有若是,陛下不會死。”
死字一出,四下便皆安靜了。
片刻後,沒等文卿再說什麼,太後孟如英突然崩潰,失聲痛哭起來,北宮將軍隻能先將太後帶走,公儀戾偏頭看著簾外的母後,心中說不儘的愧疚。
好在他已經安排好了。
等公儀景即位,北宮便帶她去南境,安享晚年。
他做夢都想再回到那片土地。
可惜回不去了。
“你們也都退下罷。”
“……是。”
文卿僭越,卻無人敢不聽令,皇權式微,隻要文卿願意,甚至能再次篡改遺詔,帝王死時有沒有人在場都不重要。
“害怕嗎?”文卿問他。
公儀戾閉著眼,佯裝睡著了。
或許他這一睡,便再也不會醒來,但上天垂憐,若是能在文卿身邊死去,他覺得很幸福。
“不必害怕,陛下不會死的。”
“像方才那樣抱抱我,可以嗎?”
“我知道陛下醒著。”
公儀戾臉色一變,睜開眼卻依然不敢看向他:“你之前……沒有昏迷?”
“我犯了欺君之罪,陛下要罰我嗎?”
“……”
“陛下說要將骨灰放在中書文氏的祠堂,是認真的嗎?”
“不過是說笑而已。”
“骨灰安置這種事,是能說笑的嗎?”文卿微涼的手指撫上公儀戾的側臉,像纏繞在骨骼上的毒蛇,蛇信吐在臉頰上,略有些酥癢。
“那微臣也說個笑。”他扳正公儀戾的臉,逼迫他和他對視,“微臣的骨灰,要和陛下的放在一起。”
“最好能……放進同一個骨灰盒裡。”
第62章 祝福
翌日, 欽天署監司的訃告張貼在九機塔門上,與此同時,蘇府大門也掛起了白布。
欽天署監司仙逝, 依大夏宗法, 是為國喪。
當百姓驚惶不定,以為大夏國運將衰時,病重的皇帝卻奇跡般地好了起來, 太醫不敢說是回光返照, 卻怎麼也無法探出其中病理。
文武百官提心吊膽地瞻仰太廟祭壇,那裡縈繞著不散的紫光, 和蘇紀堂降生時天邊的異彩一樣。
公儀戾來到這裡,便知道蘇紀堂是獻了祭。
前世他親眼目睹蘇紀堂運籌五行, 才知道大夏看重日月星軌讖緯之道, 乃是空%e7%a9%b4來風, 並非毫無依據。
天道之名, 包容萬物,遊離其外,世人或多或少都聽說過,卻從來不曾見過這種東西的本來麵目。
然而蘇紀堂世世為大夏國師,實際上是天道在這個世界的一抹意誌,他擁有無上的占卜權力和無儘的壽命,除非自願獻祭, 否則世代輪回, 皆是天之驕子。
蘇紀堂一走, 他的病便好了。公儀戾和他隻有前世的一點淵源, 他怎麼可能冒著魂飛魄散的風險為他投身祭壇?
能讓他做到這個地步的人, 隻有一個。
那就是蘇拙玉。
前世蘇紀堂願意折損陰德重建時空秩序, 也是因為想複活蘇拙玉。
百官默哀的時候,公儀戾沒有從行列中發現蘇拙玉的身影。
他看向祭壇,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從心底升起。
哀樂結束時,祭司從壇中小心翼翼地轉移骨灰時,有些分不清香灰和骨灰,骨灰盒盛得很滿,封祭時由帝王親筆寫下逝者的名字。
某一瞬間,公儀戾好像看見了自己和文卿的另一種結局。
筆墨顫唞著,上好的宣紙也洇開了。
公儀戾的字是文卿手把手教出來的,卻和文卿的字跡很不一樣,從來自有一股收斂不住的野性,揮灑自如,恣意張揚。
然而這次,他卻用了最肅穆沉重的楷體。
不僅寫了供世人祭奠跪拜的國師,也寫了那個總是不被人記住的名字。
他在他們的骨灰盒前跪下,重重地磕著頭。
群臣嘩然,謂帝王之心至誠。
然而這不是所謂的禮遇,而是心底近乎愧悔的感恩戴德。
——
文卿還是第一次為誰守靈。
他這些日子總是做噩夢,夢見皇上死了,他穿著孝服,跪在棺槨邊,不知該如何收拾這山河,還是說該跟著皇上一起去了。
他從來沒想過,靈台上的人會是蘇拙玉。
文卿渾渾噩噩地跪著,長發披散著,病容又憔悴了許多。
那時蘇拙玉來見他,是他們的最後一麵。
然而他對他卻儘是挖苦。
“大人,公子臨走時留下一封信,說要親手送到你手上。”
蘇拙玉的貼身侍衛來到靈堂,跪在文卿身邊,畢恭畢敬地呈上信件。
信封上是熟悉的字跡,信封裡是熟悉的江南宣紙。
蘇拙玉常常給他寫信,信使從江南過來,長途跋涉,到長安往往是十幾日之後的事了。兩地相隔千裡,物候也各不相同,文卿無法親眼去看的風景,蘇拙玉用紙墨遙寄。
他的信裡從來沒有陰雲,沒有抱怨,沒有哀傷,一切平和而美好,好像時間就這樣流逝,幸福沒有終末之地。
然而如今,一切平和而美好的幸福卻戛然而止。
文卿僵著手展開信紙,那麼愛在信中絮絮叨叨的人,卻隻在這裡留下兩行字。
“無怨府,無愧咎,遇汝一生之幸。”
“吾去矣。凡始矣。”
燭影搖晃,靈堂上似乎顯現出淺淡的紫氣,如月華一般,借了彆處的光,也算是明亮。
那紫氣緩緩下沉,繚繞在失聲痛哭的守靈人身上,像是一個依依不舍的擁抱,又像是一句深沉的祝福。
夜深時分,直到帝王於尚書府落轎,那紫氣才漸漸散去。
公儀戾看著文卿瘦削蒼白的背影,喉中不覺萬分苦澀。他遣退了宮人,獨自撐著傘佇立在雪地中,不知站了多久。
風雪淩冽,靈堂門扇響動,慘白的孝綾獵獵翻飛,白燭滅了,周遭一片漆黑。◎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公儀戾的腳步無聲,溫暖的龍袍輕輕披在文卿肩上,還沒撤身,懷裡人卻先卸了力。
“先生……?”
公儀戾試著喚了一聲,沒有得到回應。
文卿心力交瘁,倒在他懷裡,就這樣昏睡了過去。
公儀戾垂眸,目光極深,在極度的愧悔之下,湧動著失而複得的酸澀。
文卿滿臉淚痕,通紅的眼眶襯得臉愈發慘白,公儀戾小心翼翼地為他拭淚,用龍袍仔細地裹住他,將他抱在懷裡,下巴輕輕擱在他的發旋。
雪滿京城,黯淡的夜色中,棺槨內的兩個人,棺槨外的兩個人,緊緊地依偎著,再也不分開。
【正文完】
第63章 番外一
隨著巫咒的解除, 文卿的記憶在慢慢恢複。
公儀戾以為他會恨他,但恰恰相反,文卿和他愈來愈形影不離。
經曆過種種不幸, 他比任何人都想要珍惜。
來年春二月, 乍暖還寒的時候,文卿第一次離開京城,去往蘇拙玉信中的江南煙雨之地。
公儀戾留下的那封遺詔並非毫無用處, 重病痊愈後, 年輕的帝王主動退位讓權,成為了迄今為止大夏曆史上在位時間最短暫的皇帝, 最年輕的太上皇。
如今,太上皇撐著長篙, 縱著一盞烏蓬小船, 帶著權傾朝野的中書令夜遊秦淮河。
“陛……阿昭, 讓念恩撐罷, 進來喝杯酒。”
文念恩戴好鬥笠:“公子,讓屬下來罷。”
公儀戾點點頭,脫下蓑衣,坐在文卿身旁的團墊上,文卿提起酒壺,正要斟酒,船身忽然晃了一下, 沒拿穩, 被溫酒灑了一身。
文卿怔了怔, 還未作何反應, 公儀戾先幫他捋了捋潮濕的發尾, 撥至身後, 沒多想便解開他的衣帶,幫他將外衫褪了下來。
“帶狐裘了嗎?”
春陽急壞了:“出門時不似要下雨的樣子,這幾日又暖和,便沒帶著……”
文卿歎了一聲:“無妨,下次記得便是。”
公儀戾將暖爐拿近了些,圈住文卿窄窄的一截腰,合握住他骨節分明的雙手,以一種不由分說的保護姿態將人抱進懷裡。
文卿身體有些僵硬,卻又下意識接納著他的親近,陛下的身上有股好聞的味道,不是龍涎香,而是溫暖的,蓬鬆的,像冬日裡珍貴的陽光,讓人很安心。
他留下了足夠的權力,把舊帝黨所有人都安置得很妥當。
“我們以前……都是這樣抱的嗎?”
文卿清楚自己是多麼強勢的人,被人這樣護著,總覺得有些彆扭。
話音未落,公儀戾便紅了眼眶,耷拉著腦袋埋首在他頸間。
文卿怔了怔,不自覺地抬手揉了揉他的頭。
發絲的觸?感讓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那時候公儀戾還很小,喜歡坐在他懷裡讀書,他有時會出題考考他,若是答上了,會滿足他一個願望。
公儀戾很聰慧,也很用功,回答問題總是讓他很滿意,不過問他想要什麼的時候,他卻一貫地請求文卿摸摸他的頭。
“先生,怎麼了?”
“……沒什麼,隻是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了。”
文卿側眸看向公儀戾琥珀色的雙眸,抿唇笑了笑:“阿昭身上好暖和。”
“是先生身體太冷了。”
“是啊。”文卿情不自禁地蹙了蹙眉,眼神中流露出不輕易示人的苦楚,“這些年……我一直覺得冷極了。”
船身輕晃,河邊的小樓上傳來陣陣清麗悠揚的歌聲,吳儂軟語,醉人心脾,樸素的烏蓬小船在一片喧鬨的攬客聲中遊過,公